辽东局势稳固近一月,至二月底,积雪渐消。冰河初融,沿岸浮冰断裂而下,草根新绿,林间湿土冒出嫩芽,枯枝上也隐约透出些许青意。
高嵘自义州沿西线过锦州,至辽阳拜会新任总兵唐颢,又一路向辽阳以东行去。
苍梧岭位于辽东最东北,临近国境,是边军巡防要地,地势险峻,林野苍茫。
行至岭下时已近正午,阳光极好,落在林间照得天地通透,山影疏朗,雪色未尽,却已带几分暖意。
他一眼望见祁韫,正坐在树荫下,倚干而憩,手中拎着个酒葫芦。
她见他来了,笑着将葫芦掷来,力道偏轻,准头却还不错。他一手接住,心下微动:那伤果然还未全好。
“高大帅今儿这威风,真叫人不敢认了。”祁韫笑盈盈一句打趣,撑地站起。
那姿态看似从容潇洒,在高嵘这等体察入微的武人眼里却瞧得分明,她左侧仍隐隐发虚,起身动作虽利落,协调却不若往常灵便。
他却没揭穿,只笑了笑,回她一句辽东俗话:“瘸马别上坡,能坐轿就别骑驴。”
祁韫懒得理他,嘴角一翘,翻身上马,自如如昔。两人并辔缓行,身后随从自觉停在山下。
山势随着脚程渐高,林木愈发稠密。春雪未尽,山石间残白点点,积水沿沟而下,远处群峰绵延,天光明亮,照得天地俱清。
高嵘骑在她侧,仿佛只是带旧日朋友走老路,随口指道:“那棵歪脖松,前头有个鸟窝,以前每年都结对来一对喜鹊。那块石头你看着平,其实下面是空的,有一回天降骤雨、电闪雷鸣,我在这儿躲了半夜,干脆睡了一觉……”
他说得随意,像是聊些不值一提的旧事,却句句透出熟稔与亲切,仿佛这山这林,都与他血脉相通。
终于行至山顶,天地豁然开朗。
春雪初融,雪原之上尚覆着一层薄霜,阳光下泛起晶光,远处山脉如卧龙起伏,线条沉稳苍茫,已隐隐透出新绿。更远处,平原上有群羊宛若云团般缓缓移动,风吹草低,一派静谧辽阔。
山脚下,有牧民放歌,声音随风传来,时断时续,悠扬自在,毫无拘束,仿佛整个天地都是他们的院落。
二人立了一会儿,仍随口闲谈,不触正事。午饭就在林边席地而坐,干粮就酒。
酒是温过的,高嵘说:“不爱喝就别喝了。”其实是心疼她伤还未好透。
祁韫却笑道:“陪高大帅喝酒的机会可不多,况且我今儿也高兴,愿意喝两口。”
临别时,她将酒葫芦一顿,道:“后日我便回了。将军自此戍边建功、声震朔漠,愿你马踏冰河,得意横行。”
她又笑了笑,补上一句:“多谢你肯带我来看这景致。”
今年第一家也是最后一家谦豫堂仍在义州筹备,事成之后,祁韫那三年北地八家、存银二百万的誓言已然圆满。
她却未多作停留,将杜和甫、顾晏清等人留在北地主持局面,自己只带了承涟、承淙、流昭与晚意的家属,先行返京。
晚意下落未明,留在锦州的老两口自然毫无所知,更不敢多问。祁韫忽然出面,自称是晚意结义兄弟,说她丈夫急召回家,因此请自己代为迎接一家南下。
那“丈夫”被她说得讳莫如深,语气敬畏,似是某位天潢贵胄。她嘱老两口切莫张扬,以免惹祸。随即便将他们一家安置在京郊,一座小院、二十亩良田,又雇了几个可靠劳力相帮,往后自是衣食无忧。
入京那日,仍是自德胜门而入,仍是三月好时节。今年京中似乎比往年更早回暖,柳枝新绿,杨花如雪,轻飘满城。
他们和一群出城游玩的少年男女擦肩而过,其中一娘子抱着琵琶,在马上婉转唱道:“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她唱得浅淡柔美,略有愁意,身侧少年便笑:“菱娘,哪有什么‘犹不见还家’?我这不是日日到你馆中住着么?”
那群人大笑,流昭在车中听见却心如刀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不见还家”的,是为她梳头擦泪的晚姐姐,是陪她跑马、给她打熊的宁宁,是近三载辽东快意江湖的生活,是她或许再也回不去的单纯与青春。
承淙在马上听着,也颇感伤怀,默默垂泪。
辽东这局棋,祁韫从未瞒过他和承涟,故他接受起来比流昭容易些许,也只是“些许”。
他不能不怀念和李铖安、李钧宁的朋友之交,甚至有几次做梦,还梦见在辽阳和李老爷子的寥寥几面,记得他笑拍他肩膀,说“这娃儿是练武的好材料”。
最后的梦中,李桓山仍豪气冲天,金戈铁马踏破冰河,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而去。
他泪眼朦胧之中侧头去看祁韫,见她分明也眼角湿润、红了眼眶,却仍撑着那副冷态平平前视,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
实话说,就算是他这做哥哥的,就算他和祁韫一同长大、深知她冷漠外皮仁善内里,有些瞬间也不能不涌起对她的“惧”,看不透她那颗心,怎能当真坚强冷酷至此。别无他法,只能信到底、随到底,护她到底。
祁韫、承涟返家中,承淙先将流昭送回她家。分别之际,流昭扑在他怀里好好哭了一场,惹得承淙抱着她心痛不已。
“阿淙……”流昭哭喊,“咱们没变,是不是?以后还会见到,是不是……”
“是的,是的……”他将她抱紧,“会见到,等我。”
祁韫和承涟走至祁府东侧门,忽见一辆素雅小车静静停在门外,无声无息,却仿佛无言的温柔接纳。
承涟先一笑:“我去见伯伯便是,你不急来。”说着领众人入门。
片刻间,只留祁韫立马在那车前。
帘忽然一动,瑟若从车中走出,先是如常徐行,步履却越来越快,最后近乎飞奔。
她在奔向她。
祁韫翻身下马,正好接住她裙裾飞扬的身体,轻得如一片柳。两人紧紧相拥,无尽泪水和三载相思都融化在这一抱之中。
……………………
此次回京,祁韫一反常态、万务推开,先在家中歇了十余日,每日不过侍奉病父、陪伴兄嫂和家中年纪尚幼的孩子们。
阿宁已十三岁,再过两年便及笄,不折不扣是个大姑娘了。家中主母缺位,婚事自是由谢婉华留心,经常拉着祁韫比对这几家的儿郎谁更好。
这丫头自己却无几分女儿气,祁韫不着家的这两年,她竟让人教会了骑马,趁春光大好,天天嚷着让二哥带她走马踏青,祁韫也只得依她。
这一场踏青,最终竟演变成祁府未成年子女倾巢出动,阿宁的亲姐、七小姐阿宓,以及几个堂兄弟姐妹都来了,不会骑马便坐车,就连四岁大的侄女景霁都在草地上乱爬。
祁韬和谢婉华也难得同行,三个大人在树下铺开茵席,浅斟慢酌作乐。景霁这臭丫头从落地就跟祁韫不对付,越长大越虎,手一扬就来抢她这二叔的酒杯要喝,吓得乳母赶忙将她扯走。
景风已长到八岁,也是男孩人嫌狗厌的年纪,在野地里摸得一手漆黑,还来跟二叔邀战,只因听说她在辽东杀了蒙古兵。
他爹祁韬喝一句:“不许胡来!”自是顾虑祁韫带伤。
不料祁韫摇头一笑,示意无事,命人从车上取了景风十分宝贝、从不离手的一对木剑,抛给他一支,还将左臂背到身后,颇有高人风范地“让他一只手”。
这一手果然激怒了这小子,景风高举木剑,张牙舞爪攻了过来,被祁韫只一挑就将剑打翻脱手,激飞出去。
他愣了一下,手上登时被震得又麻又肿,反倒觉得更有趣,拾剑再战,叔侄俩就大战了八百回合。
后来祁韫纯陪他玩,只挡不攻,让他剑都砍豁几个口,心里也觉好笑:你才多大点本事,就一点蛮力,逗你跟逗小狗似的,我六七岁揍翻你这年纪的混小子都不知多少个。
当然,那都是不讲武德的打法,戳眼锁喉咬手攻下三路都来……
最终她见景风力竭,仍是巧劲一拨就将他木剑缴了械。景风却哈哈大笑,猛地跳起一扑,试图出其不意将祁韫撞摔在地上,吓得祁韬、谢婉华双双面无血色,生怕这一闹把她背上伤口崩开。
谁知祁韫见他蓄势那一瞬就早有预料,轻飘飘一侧身,右手拎住他颈后衣裳顺势一勾,反叫这小子滚了半圈,摔个四仰八叉。
他妹妹就来助战,哇哇大叫粉拳攻击,自是被祁韫一手按倒在她哥身上,两人共八条胳膊腿胡乱挥舞……
祁韬是个斯文人,从小蚂蚁都没踩死过一只,看得哭笑不得,心觉奇怪:我这么个从不动粗的“文弱生”,怎么生了这么野的丫头小子?
他边想边将目光移向妻子,见她观战观得眉飞色舞、乐呵呵拍桌大声叫好,顿时明了,无奈又宠溺地想:原来是随她,好极了。
这一通玩罢,景风满头大汗,景霁也小狗似的吐舌喘气,就连祁韫也出了身薄汗。
她在两个崽子身旁躺下,听他们咯咯笑着,又挡开他们往自己脸上抹黑灰,唇角也不由得翘起。
这半年练的三脚猫功夫还能用来逗孩子玩,想想倒也不枉此行。日后要由她来护着这一大家子,可没空伤春悲秋。
她仰头望向澄澈透亮的天空,眯眼微笑:回去就给瑟若递信,带她也享受这大好春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