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半年未见的承涟从广宁赶来,意在和众人同过元宵。
他一身簇新春装,虽仍是辽地剪裁,却仍带着江南山水的光风霁月,不过缓缓拈袖迈入,便让这间简陋屋舍仿佛也明亮了几分。
祁韫见了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这半年东奔西走,为旁人操心,家中生意全然成了甩手掌柜。也亏得承涟理事如神,千头万绪之间,仍是这样从容清明。
他顺手将药递来,如同平日闲话:“如今七家‘辽字号’运转如常,托赖官府信任、邵氏支持,战时金融周转都从谦豫堂走,存银稳定,两百万一分不少。你战前在辽阳新开的那家,邵家上下就周转了二十万。今年干脆就在义州筹一处,再过几月,便可完功。”
说得祁韫越发惭愧,偏偏最后一口药没咽下去,呛得咳了两声。
承涟笑着替她轻拍几下:“我没什么,倒是苦了你了。”说着,以手在她未伤的那只肩头轻轻一按,作为抚慰,便起身离去。
他走后,戚宴之紧随而入,看祁韫将药盏撂下吞口茶便罢,忍不住调侃一句:“果然你心黑,药都黑不过你,喝了也不用吃蜜饯。”
说得祁韫又笑又咳,随手捡了一颗蜜饯抛给她,自己也吃一颗,意思是:咱俩都嘴甜点儿成不?
笑了一阵,戚宴之敛了笑意,语气低沉:“李铖安已启程赴京,最后一步棋,该着手了。”
祁韫难得皱眉,却不是因药苦。静默片刻,才开口道:“陛下宣旨李氏入京凯旋,我便有所猜想。真这么急?”
戚宴之点头:“此时李铖安在京,李氏少一员主将,既无力回援,又可作人质。李铭靖对李钧宁、高嵘的嫉恨也不是一日两日,分化其子女,不过顺水推舟。”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更何况,高嵘这口刀就在眼前。他对你信重之意,已然不加掩饰。”
祁韫心头涌起悲凉,一时间复杂难言。
除夕之夜,高嵘重申苍梧岭之约,看似随口一提,她却知他不是爱说老话的人。那是一句朋友间的宽慰,让她快些养好伤,也是一句友谊的再度确认,不等祁韫回答,是怕那答案他不愿听。
对高嵘的态度,她已隐约有所预感。却也永远不会知道,那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是他在看清一切后,仍愿递出的真心:纵知你以我为棋,纵知你终将动手杀我义父,我却仍想与你并肩走过心里最珍重的风景,只要你愿意。
她在心中将全局过罢,知李铖安入京确是千载难逢之机,局势既启,她和戚宴之不动也得动了。
次日清晨,高嵘在卫所遇上戚宴之,戚令顺势一提:“不如一同去看看那病秧子。”
高嵘静静望着她片刻,目光冷锐,终是淡声道:“你我朝中人谈事,何必让非官身的在场。”
此话听来冷漠,似是刻意侮辱贬低,戚宴之却知,这恰是一种极深的掩饰。他不愿这场背信弃义、血债成局的权谋事,将他和祁韫这段朋友之情一并拖入。
他宁愿这是一局朝堂事,源自她戚宴之之手。如此一来,便只是权势博弈,而不是朋友相负。
这个年,李钧宁和晚意过得十分畅快。承淙、流昭皆在,四人结伴而行,逛街、跑马、掷骰行令,无事便闲游郊野,有事便商量着怎么把租来的宅子布置得更像“咱们的家”。
新年二人互送了礼物,李钧宁给晚意的是她亲手猎来的上佳白狐皮,晚意赠她的是一整套亲手缝制的贴身衣物,料子轻软却极柔韧,针脚细密,自是考虑她常年骑战、行动方便。
这日四人又一同上街挑元宵灯饰,说说笑笑,满手花样。
承淙吵着一定要红灯结彩、好好热闹,流昭又说不如挂几串爆竹,“等老板来吓她一跳”。祁韫已能短时起身,明日便要接她来新宅静养,众人兴致更高,几乎把整条街都翻了个遍。
晚意垂头细看了一阵货郎摊上的针线,勾得脖酸,忽听街角动静。她抬眼,正见有人从卫所侧门出来,身着武将常服,未束甲胄,是李铭靖。
他步伐从容,唇角带笑,看清这边四人后,神情半明半暗,目光像是无意一掠,却分明对上了晚意的视线。
下一瞬,他嘴角微动,露出一个意味难辨的笑,缓缓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那一眼叫晚意莫名心慌,却也说不上为何。
次日祁韫乘车入宅,还真放了一串响鞭,车一停稳,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轮番搀着扶着,又搂又抬,口呼“元帅归来”,惹得她哭笑不得。
这顿接风宴把城里的熟人全都请来,倒有半桌是赫赫武将,连李铭靖也在座。
他还一反常态,原本是趾高气扬谁都不放在眼里,对祁韫却是十分亲和、“一见如故”,最后干脆坐在她身旁说话。
祁韫暂时摸不准他脾性,一如既往以茶相陪,倒也天南地北聊了一大篇。
如此过了元宵,朋友在侧、爱人在旁,一切热热闹闹,晚意只觉日子好得不真实。可她也不是全无察觉,那李铭靖总往家中探望祁韫,一时请名医,一时送秘药,连珍贵山货都一车一车送来,说是请“南方亲朋”尝尝风味,怎看怎么奇怪。
她的预感是对的,年刚过完,李铭靖就私下向祁韫提出:他要求娶晚意。
这些日子,祁韫已能坐在椅中见客,这日便是在卧房相连的小客室听他谈。
虽说世有风气,男子交好,以姬妾赠人也属常事,为攀附权贵,商人们更擅长此道。但无论如何,这话若真出口,多少还是要讲点情分、知些分寸。
主动索要旁人爱妾,也实在太无礼冒犯,何况他和祁韫不过半个月的交情,连朋友的边儿都摸不着。
此话不堪至极,祁韫听得心头火起,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铭靖也知于礼不合,笑着补上一句:“祁爷心里定要恼我唐突。却不知,我是替小妹来求亲,哪里是为一己之私?”
他说着,似还嫌不够,又叹了口气:“祁爷在外奔走,为国尽忠,或许后宅之事顾不上细察。”
“此事在锦州已传了些时日,众人都道小妹身为军中将领,战事当头却儿女情长,颠倒阴阳、迷了心窍。话说得难听,传到父亲耳里,义州相见那夜,私下狠狠训了宁儿一通,军法也没少罚。”
“我这做哥哥的,能为她做的本就不多,怎忍心看她名声尽毁?反正我自己在民间也没什么好名声了。若晚娘子能入我外宅,与宁儿一道,至少名分上有了着落,风言风语也能止住。父亲若知道是我出面,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有时竟也演出几分兄长的体贴。
祁韫垂眸片刻,开口却仍是淡声含笑:“将军这番苦心,果然殷切。不过,此事终归要她二人情愿才成。宁将军那头,自是将军你来过问。”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含了十分巧劲。她从没有正面回应她和晚意的关系,始终留有余地,且将最难的题抛回给李铭靖,李钧宁当然一点就炸,这事便自然搅黄。
至于李铭靖此举的背后心态,祁韫自是一眼看穿,不过是嫉恨李钧宁锦州一战威名赫赫、人人称颂,要借此激她失态。
李钧宁接受了,日后晚意便是她亲兄的姬妾,再来往一寸,便在“颠倒阴阳”上更添一桩“悖逆人伦”的污名。
若不接受,那便坐实她情根深种、爱慕风尘,连女儿家该有的分寸都守不住,人都没脸做,日后如何在军中立足?
听祁韫如此说,李铭靖仍笑得从容,点头应下,拱手告辞。那架势,好似真是为妹妹打算,更信得过她这位“好友”定会成全。
他走后,祁韫少见地长久坐于椅中,不言不动,直坐了一个多时辰。
高福送药进来时见她托腮垂眸,还以为她睡着了。不料祁韫照旧警醒,抬手将药接过,一口饮尽。
李铭靖回住处后却大摇大摆、悠哉悠哉,只派下仆往李钧宁处告知一声。
彼时小将军正在营中视察军马与粮草,闻听简直目瞪口呆,没法相信那人口中话语。那下仆机灵,知她怒上心头自己必要遭殃,早跑得干干净净。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一路风驰电掣往李铭靖处寻仇,下马即拔刀,将他室内桌案一劈两半,李铭靖这才慢悠悠自内室走出。
李钧宁一把揪住他衣领,怒得目眦欲裂,却死死咬牙忍住,没一刀捅了他。
李铭靖似笑非笑,丝毫不惧,反而缓缓道:“宁儿,我是为你好,诚心诚意。你不信?”
他说着用手比划比划脖子:“那就一刀砍了我,我也绝无怨言。”
感受到她浑身颤抖,是怒、是恨、是羞愤,更是穷途末路、无法可解的软弱无助,李铭靖笑意更深几分,掰开她手,任她在原地怒砸一室陈设。
在极端愤怒之中,小将军竟还能守得住理智,没有出口一句话。
她无法认下这个“嫂嫂”,更没有理由阻拦兄长纳妾。
她连一句“她是我的”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