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祁韫的侍女见人醒了,先喂她喝一碗温水,再出门报信。不到一刻钟,李铖安与戚宴之先后来到,满脸喜色,谢她及时报信维系大局,才有如此大捷。
祁韫只微笑听着,没力气多说话,两人便笑道:“你且歇着,稍后详谈。”他们手头一堆麻烦事要理,来看过她也就够了,说着便边议事边出门去。
既然神志回归,那疼痛便钻心而来。祁韫皱眉嘶了一声,打量一眼房中转移注意力,判断出这是卫所。
她仰望天花板胡思乱想:兴许戚宴之百忙之中忘了把我这事告诉瑟若,等养好了再回去就是。却也知瑟若必一早下旨,涉及她的务必事无巨细及时呈报,按戚令行事之缜密,想来消息会随捷报一同入京。
喝过药又迷蒙睡了一阵,隐约听有人在哭,祁韫勉强掀起眼皮,见是流昭和承淙。二人自运粮入义州便干脆留着不走,战时还协助当地知府解决了几件麻烦事,上次祁韫入义州只短暂停留一日,竟没来得及与他们碰面。
流昭哭得脸都花了,见她睁眼,露出个极难看的笑:“老板呜啊啊啊啊啊……”
承淙眼里也满是难掩的心疼,半晌说不出话,终于叹了一声,说个:“你……”却实在又怒又疼,心里乱糟糟的,干脆起身到窗边站一会儿平复心情。
祁韫却觉有流昭这么一哭,跟从前毫无两样,心里反而生出“一切照常”的安稳,简直想夸她是个“定海神针”了。
她笑了一下,清清嗓才慢慢对流昭说:“嫂嫂缓些哭,哭好了,跟我将情况讲讲。”
流昭一愣,不料这人阎王面前走一遭,醒了第一句话是调戏人,又不敢打骂老板,只好红着脸把趴在她床边的身体坐直了,气鼓鼓捶床:“不哭了!我现在就跟你讲。”
她语声轻快,三言两语就将战况交代完毕,还说蒙古已全线退兵,李钧宁在锦州料事已毕,不日就将赶来义州,同庆凯旋。甚至连李桓山也从辽阳西行,沿线巡视战况、重设防务,最终亦会至义州。
祁韫默默听着,承淙已从窗边走回,抬手摸摸她额头试温,受了这等重伤,低烧在所难免。她跟承淙从小打到大,倒没见过他这么“婉约”情态,想是心里太乱,想说的话也太多,干脆不说。
高嵘却是晚间才来,或许还在出城巡游、扫清残兵,只解了铠甲便进屋探望,尤带一身清寒。
他也不说什么空话,不过照例关怀嘱咐几句,见祁韫双眼半睁半闭,答得有一搭没一搭,心觉有异,伸指探了下额头——果然,是烧上来了。
外伤后高烧,最是走鬼门关的关口。祁韫中箭当夜受伤后便烧过一次,此次复发,更是凶险,性命之危反而比头一次更重。
大夫连夜赶来,整夜汤药不停,冰敷急救,房中忙得转不开身。流昭、承淙守着她,急得连坐都坐不住,就这么来回踱了一夜。
高嵘自回房中,也难得有些心绪不宁。
他当然已把祁韫当朋友看待,此番又目睹她几乎死在半路的模样,心里自是复杂。她非军伍出身,更非李氏一系之人,却为这场仗搏命至此,他心中既为这份为国为民的大义感动,又不由得生出怀疑。
说到底祁氏在北方不过图个做生意,堂堂少东家,就算为夺家主之位,又何必拿命去赌?
这些日子一心操持战事,他从未有空细想。如今静下来,还得回到那个根本之问:长公主殿下将祁韫这位心腹密使派来北地,真正目的到底为何?
祁韫可不是寻常朝廷命官,这么多年和长公主流言纷传,却始终无名无份,更连一纸官身都未讨过。可戚宴之对其严密保护和尊重之态,却半分不假,甚至连医治都不容旁人插手,分明她是长公主心头最重的一张牌。
凡此种种,皆指向祁韫正是监国殿下藏而不露、一击必杀的利器。可辽东又有什么,值得长公主费尽心机、两年布局,只为送一介毫无官身的商人打入局中?
回头细想,李铖安、李钧宁早就与之交好,祁邵两家甚至共筹修建定威堡的五年大计。连他高嵘,自诩冷眼冷心,竟也在这一路风雪之中,甘愿与她翻山越岭、生死共担。
义父若不认可祁家,也不会默认其深度染指辽东粮道。就连那最桀骜警惕的邵老爷子,起初态度抗拒,自今夏却突然转性,邵奕云更与祁韫的族兄祁承涟走动频繁,数桩大事上皆共进退。
是了,至此一切便说得通了。此人已彻底嵌入李、邵两家掌控得滴水不漏的辽东大局,甚至控制住局势中最根本数处,融得无声无息,不露痕迹。
高嵘心中倏然浮出一个大胆的念头,险些不敢再往深处想。可这念头一成形,便仿佛胸中闷雷劈响,令他坐立难安。
那是一种上战场时才会有的悸动——敌人终于现形,机会就在眼前,血一口气沸了上来。可与此同时,那念头又叫他微微发热,像一个长久压抑的心愿被悄然印证,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欣慰。
祁韫这一烧又昏沉数日,直至李钧宁都带着晚意、高福抵达义州。
高福见了祁韫自是两眼淌泪,也没心情数落主子了。晚意得了消息早已在锦州哭过,此番也为此而来。可当真亲眼见祁韫这模样,她愣愣地说不出一句话,只默默接过照料之责。
义州大捷后,李桓山在酒楼设宴庆功,索性和除夕宴一并合办。捷报飞入京城,朝廷嘉奖之旨也很快下达,命正月十五李氏家族与白崇业等靖边功臣入京面君,庆祝凯旋,大行封赏。
正值举国张灯结彩、万家烟火之时,祁韫却仍未能下床。卫所房舍简陋,窗扉低矮,看不着满城烟花,她只能听着外头阵阵爆竹声,在黑夜里靠坐着,静静微笑。
已有两年未陪兄嫂、阿宁过年了,那小丫头此刻定正骂她怎么还不回家。再念及父亲病情日重,心头也不免沉了些。据信说老爷子如今也病得厉害,一日大半昏睡,夜间气喘咳呛,浑身关节剧痛,甚至呻吟不止,几近卧床不起。
最想的还是瑟若。
不知她今年过冬有没有犯旧病,今晚陛下有没有空陪她放烟花。脑中不免浮想连篇,战事既已告捷,回京相见也指日可待。
如今辽东局势尽归掌控,接下来不过是策动高嵘、除李桓山,一步步清扫全局。待一切了结,归隐山水,兴许就能年年陪瑟若过年了。
她也就安静了这么一会儿,片刻后流昭吃罢庆功宴回来,嬉皮笑脸、蹦蹦跳跳,还在怀里揣了半只香喷喷的白煮鸡带给老板吃,好歹记得她口味清淡,没选油腻的烤鸡。
承淙和晚意一前一后进门,见流昭已豪迈地扯了鸡腿往祁韫嘴里塞,把祁韫闹得避之不及,又实在虚弱,抗不过她。
承淙笑骂流昭一句,将她拉开,晚意就笑着净了手,接过那鸡细细撕了几瓣好肉放在碗里,把筷递给祁韫让她自吃。
李钧宁在后看着这一切,也不觉唇角含笑,此刻心中并无嫉妒恼恨,只觉有这么一群人热热闹闹的,真好。
最终高嵘也来了,拎着一葫芦热烫的绍兴黄酒,香气四溢。
他自斟自饮,祁韫以茶相陪,高嵘忽盯着她一笑:“本欲以这酒馋你,叫你早些养好下床,不料你还真是臭石头一块,什么都不为所动。”
“将军这是弄错我的喜好了。”祁韫也笑,“我最厌酒,应酬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如此直接的剖白,出自她这心思深藏之人之口,倒叫高嵘怔了一下,随即也不说话了,只静静坐在椅中饮酒。
祁韫仍靠坐床头,两人间只一盏昏灯如豆,默默听着街上最后一阵鞭炮炸响,终归万籁俱寂。
新年已至,世间万象仿佛照旧,天地间依然寂白如纸,实则早已不再如旧。
辽东的雪化还需等上两月,风还冷,草还眠。可一旦冰雪消融,便是漫山花开,千里原野绿意如潮。
最终,高嵘说:“安心养上个把月,好利索了,跟我去苍梧岭赏景。”说着,似是不耐等祁韫回应,便起身大步离去。
甘宁西线功臣白崇业、唐颢等六人入京受赏,百姓夹道,沿途花雨鼓乐,声势浩大。几位将领身披袍甲、马踏红毯,行至午门听旨,赐宴钦若国礼。
李氏虽亦得宣召,却以北地余患未清为由,仅由李铖安代父赴京。圣上准其所请,特许李桓山镇守原地,自调兵马,扫尾北疆。
陛下亲命礼部提前三日张灯结彩,亲选仪仗随迎。李铖安入京当日,由荣安郡王亲往奉迎,于城外设亭献茶,一路仪从如迎元勋,彰显天子之恩。百官在东华门外候迎,禁军金甲肃列,皇城一时辉映如昼。
历尽山河旧事、风霜动荡,嘉祐十一年终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