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那两人脚步渐远,帐中二人又静等半刻,确认无人折返。连玦不动声色,屈指在地上划了几笔:“我杀,旁人醒,马棚合。”
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动手解决那两个,祁韫叫醒众人,马棚会合,先逃再说。
其余几人就住在相邻帐中,皆是江湖老手,兴许根本不需提醒。祁韫微一点头,飞快将随身包裹缚好,悄然自帐后溜出。
果不其然,邻帐六人已各自整装完毕。有人见她进来,下意识亮刀,看清是祁韫才收手。
其中一人懂蒙古语,低声说:“那人原话是,汉人找到了,先不惊动,在亦答喇击退讷罕后,一并擒回。”
情势已然分明,显是讷罕偷袭亦答喇之计走漏风声,图穆尔部已有警觉。眼下必是派人暗中监控,待战局明朗,再一举擒下祁韫等人,绝大晟之援,断李氏合围之局。
众人在马棚旁等了不到一刻钟,连玦很快摸回,刀在鞘中,身上却散着幽微血气。他只说:“处理了,四周无旁人,天亮前发现不了。走。”
一行八人纵马疾奔,往义州方向狂飙。刚出赤泉市集三里,身后马蹄声如骤雷,追兵已至。数十箭矢破风而来,嗖嗖声近在耳畔。山道逼仄,飞驰中人马腾跃,呼啸声混着痛哼。
箭雨之中,祁韫头一回真切感到生死不由己,胸中气血翻涌,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呕出胆汁,只能死咬牙关,贴身伏马躲箭,强撑心神不崩。
寒风割耳如刀,几乎听不清周遭动静,只觉身边空气都裹着杀意。她能感受到有人中箭,鲜血溅满马背,却仍未惊乱队形,余众咬牙向前,死命冲刺。
翻过一道山梁,终于冲出射程。再奔一个多时辰便是义州地界,众人已几近强弩之末。那十余名追兵却忽地勒马止步,低声商议一阵,便不再直追,而是一拐进右侧林间小路。
最末那人似乎是这一队的首领,盯着众人阴鸷一笑,透骨穿心。
此时天色微亮,曙光乍起。虽相隔甚远,不知为何,他那笑容却能清晰落在祁韫眼中,只觉是一种无声的威胁:既知你们要去义州,你,跑不出我掌心。
那一眼叫她这等狠角也胆寒,只觉浑身汗毛竖起,两腿发软,想立刻转身逃遁。可她仍以意志拼命克制住,脑中飞速运转。
论地形,此处蒙古人熟悉,自己队中好手也熟悉。对方一定是走林间小道,要赶在我方入义州前包抄前路,将我们拦截。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她咬牙稳住,开口时嗓音低哑得几乎不似自己声音:“分两路走。一路绕远送信,哪怕迟一刻也要进城。一路照原路突围,引他追。”
那意思十分明白,走原路的那一队,无疑是做送死的诱饵。绕远的那队则必须要将消息带到义州城中,若不脱身,高嵘、李铖安按原计划十七日夜间出击图穆尔,恐将落入陷阱,前功尽弃。
六位军士中的首领曲昉一笑,道:“祁爷分派得是。我等走原路,‘羊角’、‘乌骨’随你和连玦走西路。这条道虽难走,却在蒙古地界,那帮追兵想都想不到咱们敢往里钻。”
说罢,他又拍了拍前头那人:“这段你熟,务必领好路。”
祁韫知道,此刻不是争谁送死的时候。曲昉将那名先前奔逃时中箭的“乌骨”分到自己这一路,显然是想留他一命赶回义州,好得救治。而另一队截住追兵的,必得是战力未损的硬骨头,短兵相接时才拖得住,为另一队争取时间,多一刻便是多一分胜机。
此一别,便是生死殊途。就连她自己走这西路,也不过是赌命罢了。
她神情郑重,在马上向曲昉四人躬身拱手,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改道之后,她望着“羊角”在前带路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回响:要回义州,要拿下这一战,要见瑟若。
天色将明,地平线泛起一线铅灰,雪色苍茫,大地如披战甲,沉默无言。寒风猎猎,卷起天降雪朵与地上残雪,裹着破晓的寂光,如同为这生死一途吹响号角。
义州城的轮廓在远方隐隐浮现,几人心头刚安定几分,一队人马却突自雪原跃出。
那并非正规军,然皆是熟于弓马的草原汉子,人数不多,恰是八骑。对面张弓射来,箭雨骤至,铺天盖地。
四人各自分开策马闪避,祁韫只觉脑中轰鸣,耳畔尽是风声与箭矢破空之声。她下意识伸手探向腰间,刀出鞘一声鸣响,在风雪间分外清晰,又仿佛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连玦等几人已各自混战起来。有两骑直取祁韫而来,一人当先挥刀冲锋,后一人则张弓瞄准,稳稳在后。
交错那一刹,她不知自己是如何闪避、如何挥刀,只觉刀锋重重沉入血肉,手腕一震,鲜血飞溅。
对方应声倒地,她抽刀回手,才意识到右臂颤得几乎握不住兵刃。
后一人见状拨马回转,看似欲逃,却趁祁韫拔刀的这一空隙,回身猛地一射。
连玦已手起刀落,斩杀两敌,羊角、乌骨亦合力击退残敌,将数人或斩或驱,尽数清空。
等他回身望去,只见祁韫坐在马背,左肩中箭,鲜血如注。左手已握不住缰绳,人却仍死死撑住了没倒,右手还拼命攥紧了刀,未曾松开。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他,这一刻心头也不免万分慌乱,忙将祁韫从马背扶下,让她坐稳在地。待要如寻常那般替人拔箭时,一手刚按上她肩头,另一手却再也下不去握那箭杆。
“拔啊!”祁韫显然在死命忍耐,疼得眼睛都红了,咬牙骂出一句,“他妈的真疼。”
连玦沉默了一息,冷不丁将箭拔出。这一手出乎意料,登时鲜血四溅。
祁韫不声不响,却疼得神志都有些不清醒,身子一弓,差点整个人伏下去。连玦早有准备,一把制住她手臂和右肩,喝道:“别动!”是怕她挣扎间扯裂伤口。
接下来的路上,她已昏昏沉沉,只觉自己被绑在他身后带在马背,一路于风雪中疾驰。
今是决战之日,李铖安与高嵘一早便至卫所,对照地图,将诸项细节再梳理一遍。正商议间,忽听街上传来马蹄乱响,节奏仓皇,似有重事。
二人快步出厅,只见连玦背着祁韫踏入,半身是血,神情却冷静如常。后方羊角与乌骨浑身带伤,互相搀扶着进门,狼狈至极。
连玦虽伤得最轻,身上也布满箭痕与刀痕。
这一幕令人变色。高嵘与李铖安急忙将祁韫接下,正待开口,她竟睁开了眼,声音低哑却清楚:“讷罕……恐有失,等消息,暂……不动。”
戚宴之亦已闻讯赶到,刚踏进门便听到这句话,来不及多问,转身就命人派出探子:“今夜之前,要把讷罕的动静查得一清二楚。”李、高二人也已分派手下作同样查证。
至于祁韫的伤势,戚令坚持道:“算来祁特使属我青鸾司,不劳军医,我司自会处置。”语气平静,不容置疑。
李铖安与高嵘虽稍感奇怪,终究顾及她二人身份,也未多问,眼睁睁看着她与连玦一道将祁韫带走。
戚宴之径直将祁韫带回她房中,命人速请大夫,自己先动手解开血肉粘连的衣物,处理伤口。连玦见状,知已不必再留,自去寻军医包扎自身伤势。
这一箭中在左肩,轻则养月余,重则失血而亡。若是再偏半寸,穿透锁骨要害,恐怕当场便没了命。所幸祁韫侧身闪避及时,原本是直奔面门来的一箭,终被她压低身形避开,才结结实实撞在肩胛骨下方,险险避过大筋大脉。
连玦处理得极快,手法老道,不仅勒扎得紧,还就地烧灼止血,虽伤势凶险,却压住了要命的关口。祁韫这才得以撑着回城,如今总算熬到了大夫赶来,勉强捡回一命。
戚宴之望着她失血苍白的昏睡模样,心里也摇头叹气:这一趟实在太难为这小白脸了,殿下若知,又该心疼难当。也怪她自己,明明是我们中间斗智不斗力的“军师”,何必亲身留在胡地犯险?
虽如此腹诽,她却也明白,这一夜若非祁韫临场应变极快、指挥若定,众人又一向服她,这至关重要的消息能不能成功传出,确实未知。
十二月十七日晚,虽讷罕偷袭亦答喇的计划已有风声泄露,阿勒坦图仍恪守与大晟盟约,按时出兵。图穆尔部早有戒备,却因主力南下攻城,留守多是老弱与少年,讷罕精兵触之即破,几无像样抵抗,直如摧枯拉朽,一战夺下亦答喇河谷。
图穆尔既早得情报,自不会照晟军设想那般回军驰援、自投罗网,而是佯退反诈,杀个回马枪。李铖安、高嵘则临战应变、一正一奇,亦将计就计,引其入局。两军在羊骨岭展开恶战。
高嵘所部火器兵于谷后伏出,烈焰雷鸣,打断图穆尔归路,形同天火突袭,惊骇四野。尤其激起了原本就军心不稳阿烈也力部最先溃散,群骑自乱,一夜败势。
而早已埋伏好的李钧宁部,虽未如原定计划实现包抄图穆尔后路的合围,亦出兵追击其溃逃残兵,杀敌两千余。至此,大晟辽东全线大捷。
这一切,祁韫都处昏迷之中,无从知晓。等第三日她醒来,浑身已收拾得清爽,风雪已停,满城报捷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