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战斗,祁韫与唐及始终站在一处,间或低声交谈,点评几句战局。伏击阿力罕时,他们也曾举火助阵,虚张声势。至于这场正面对答失剌的硬仗,唐及笑言他们手上功夫不济,免得误伤了她这朝廷特使,还是站远些看得安全。
战罢,高嵘、李钧宁与他们二人终于会合。
祁韫远远看去,只见李钧宁浑身浴血,血迹早分不清是敌是己。她确实被答失剌重伤一处,左肩伤口见骨,却仍神色平常,一边任人包扎,一边与高嵘谈笑。高嵘虽仍冷面,言语却应得流畅,两人之间的熟稔亲近,一时间竟真似亲兄妹。
她不动声色将二人情态观察罢,才上前与李钧宁见礼。
半月来李钧宁心神皆系战事,白日忙于军务,只有在夜里守城饮酒驱寒时,才会不自觉想起晚意。那思念一来,比伤痛更烈,也更难熬一万倍。
此时见了祁韫这个“名正言顺”占有晚意的“男子”,李钧宁不能不涌起一股异样情绪,甚至半边面颊都不自然地抽动起来,虽很快压了下去,也只能维持礼貌,说不出好话。
祁韫自然察觉,却无从知晓她离开锦州后发生的一切,也只一笑了之。
两支人马又各自善后,李钧宁先走一步,高嵘料理完粮营也回城中,祁韫自是跟着后一队走。
回城一路,李钧宁心神激荡,完全不知自己催马奔得飞快。她本就身轻马健,这一来更是风驰电掣,初时还在人群中,渐渐便把所有人远远甩在身后,连亲卫也追不上。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渴如狂:想见她,要见她。
这几日伤兵甚多,祁家大宅也是日夜不歇、灯火通明。晚意忙碌了大半夜,至将近四更天才朦胧睡了一会儿,大清早又被捷报吵醒。
据传宁将军亲自出城击杀了答失剌,锦州之围马上就要解了!
全城一片欢腾,晚意虽疲倦,却也跟着高兴。杜和甫更是计算着宅中所剩无几的存粮,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她洗漱罢随手挽个髻,仍作方便行走照料的打扮,就又下厨房给伤兵熬药盛粥。却不想高福急匆匆闯进来,脸上的笑却意味深长:“晚姐儿,你上街瞧瞧去。”
“没空。”晚意摇摇头,手上还在给药罐煽风。
“再不去就晚喽!”高福笑眯眯催她一句。
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预感,随即心跳得像是要冲出身体。
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差点打翻那一罐药,吓得高福连忙一步上前扶住药罐,怕烫伤她。
提起裙摆,拔步狂奔,她这辈子都不被允许作此不淑女、不漂亮、不体面的奔跑,这一刻却觉如那日骑在马背,天地辽阔、景物飞掠,她在奔向她喜欢的世界,一个全新的、真实的、滚烫的世界。
李钧宁一路疾驰入城,很快到了祁宅门前,却不知以何理由、何面目见她。
十余日鏖战、一夜生死,她从未退缩。可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绝望、害怕,连手也抬不起来去敲门。
一时想,还是命人来问一问她是否安好便罢,我怎能带着那种不堪的心思接近她?一时想,真该不管不顾把她抢出来,不让任何男人、任何旁人再看她的美、她的笑。
她只觉浑身热血热汗都在蒸腾,一把拽下头盔,在宅前来回踱步。却不料那门毫无预兆地打开来,晚意手扶着门,睁大双眼,胸口因急速奔跑而起伏不定。
那双温柔思念的眼中,此刻只有她一人。
李钧宁愣在当场,手中头盔失握,当啷坠地。
下一瞬,她被晚意一把抱住。
她身上那让人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香气,原本只是柔雅妩媚的脂粉香,此刻混杂了浓烈的药香、些许厨房里的粥香。她好像不再是来自京城繁华之地、一举一动皆勾魂摄魄的人间尤物,更像是这凡尘俗世之中,日日照料家人的母亲、妻子、姐姐。
“太好了……你没事,你回来了。”
晚意语带呜咽,在她耳边喜极而泣。
李钧宁在她怀中僵了许久,双眼愣怔地望天,看见那冬日里浅淡而耀眼的太阳,正缓缓升上半空。
她还没说什么,晚意就惊慌地从她怀里退了出来。原来一路疾驰,使得李钧宁左肩伤口早已崩开,鲜血浸透绷带,从盔甲中溢出,甚至都染上了晚意的脸颊。
晚意急得落泪,双手扯她右臂要拉她进屋,却觉这人脚下生根,纹丝不动。
她眼中含泪,一跺脚催道:“走啊,你的伤……”却被李钧宁一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止住。
李钧宁拇指轻轻擦去晚意颊上血渍,这才柔声一笑:“我没事,来看看你。你好,我便好了。”
这不加掩饰的直白情话让晚意顿时脸通红,此刻才恍然悟过来,自己竟如此鲁莽地抱了她,还把她伤口弄开了。
她立刻羞低了头,刚要放开李钧宁的手,却被她一把扯住,像孩子夺回了最心爱之物,疼惜地放在胸口护着,护得紧紧的。
两人就这么在门前站了许久。李钧宁很想问她,这十余日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害怕,害怕时是谁陪着,又有没有想她?
她想让她日后不要怕了,她会护她一辈子。
晚意一直羞低着头,那简素裙衫是李钧宁没见过的,随手一挽的利落低髻也是她从未允许自己现于人前的。可那盈盈含水的眼睫、垂头时落下的一缕碎发,却让人很想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让那双如水烟眸中只盛装自己的影子。
若无人搅扰,她二人似乎可这么站到天荒地老。可惜李钧宁在城中太过亲民,路过的老大爷小姑娘都认得,很快有人同她道喜,夸赞她英明神武,护佑了一城百姓。
李钧宁只得松了手,含笑转头应付。晚意则是将手捧在胸口,侧过身去,头垂得更低,恨不得钻地缝,又实在舍不得真钻到地里,那就看不见她了。
待那人拱手笑着再道声喜才走开,李钧宁转身,定定地看着晚意,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极轻极柔:“抱歉此前未能履约,待善后事了,我一定来接你,好不好?”
晚意的心怦怦直跳,她话说得简洁,意思不过是接她去学骑马。可那一句“我一定来接你”,分明暗含了更深的承诺与渴求,好似又不只是说骑马了。
这回,轮到她找不出话应她,只能低低地点头,“嗯”了一声。
李钧宁一笑,不敢回抱她,只在她手背上轻轻按了一按,似重申那句承诺,就转身离去。
祁韫和连玦一行回宅自是又引来一阵骚动。晚意虽仍处魂不守舍之中,却也一眼瞧见她左臂缠伤,何况那面目肮脏不辨容貌、一身短打满是泥尘破口、腰间还挎着刀的模样,实在和她能想象的相差太大,一时又愣住了。
她心中下意识产生一丝恐慌惭愧,这十来天,她是真把祁韫给忘了。就连现在亲眼看见她受伤,也不比她见李钧宁负伤恨不能以身代之那般强烈痛楚。
她甚至有一瞬暗骂自己,爱了半辈子的人,怎么说抛下就抛下了?看来自己也没那么忠贞不二,更没脸指责祁韫“见异思迁”。
祁韫却和高福一照面就听他把来龙去脉讲全,这下李钧宁对她那奇怪的态度就顺理成章。
见她第一反应竟是哑然失笑,高福故意逗她:“这下惨喽,二爷被军神盯上,小的说不定也人头不保!”
“那高大爷赶紧投奔晚姐姐去,念你护她有功,宁将军必饶你一命。”祁韫笑答。
“我的爷,我是让你赶紧想法跟宁将军说开!”高福见她不当回事,也收了玩闹神色,“什么时候她怒了捅你一刀,你吃得消?”
祁韫抿一口茶,慢悠悠道:“那是晚姐姐自己之事,该说她自会说。何况……”
她眯眼一笑:“有我这个眼中钉在,她二人或许还顺利些。”
北线战事仍在胶着,李铖安虽未胜,却是二万人把四万敌军拖得紧、咬得死,关键防线还分寸不让。
锦州围困收尾又花了十日,终于到了李钧宁来接人的日子。晚意羞得简直不敢起床、不敢见人,日上三竿,还蒙在被里,也是破天荒人生头一遭。
耳听得有人推门而入,随即走近,又在她床边择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就听祁韫说:“姐姐,再不起,便真来不及了。”
是谁来都好,怎么偏偏是她?晚意心中更升起一种自己背叛了她、“不守妇德”的荒唐罪恶感,把脸捂得更紧,闷声不说话。
祁韫笑道:“哎,你不起,只好我去门前候着宁将军,替你拒了她。”
“二爷!”晚意这下真的气急,猛地掀被瞪她。
却见祁韫随手一提,一件漂亮衣物在她手中如水展落,是一件浅绯红色女式骑装,十分淡雅清丽,做工精美又飒然简练,压根不是这粗陋北地能有的东西。
“当真不去?”祁韫淡道,“这衣裳,还有特为你备的马和女鞍,真白买了?”
晚意明白,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去追逐心爱之人,她完全支持,千万别有负担。
见她终于肯坐起身,祁韫一笑,将那骑装连同一件轻暖的毛绒披风在衣架上展开挂好,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