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京城薄薄飘了一日细雪,聚丰楼里灯火通明、笑语喧哗,年终将近,堂上宾客满席,笙歌鼎沸,一派红火热闹的气象。
在人人皆喜乐的喧嚣之中,却有一人独坐楼角,面色阴沉、眉目刻峭,身形瘦削,望去冷冷清清,似与这喜气毫无干系。正是梁述子侄兼心腹幕僚杜崖。
这日他原本约了京中一位旧友对坐谈心,不巧酒至半席,那人忽得家中急信,说母亲旧病复发,不得已匆匆离席,撂他一人守着一桌酒菜。
杜崖本就心烦,越发觉得憋闷。许多话积在心里久了,好容易想找人倾吐几句,又怕人家其实也未必愿听。他甚至不太信那急信是真是假。
自嘉祐七年与俞夫人见了最后一面,他知道那女人言辞半真半假,从来靠不住。可他当时终究信了一分,以为哪怕骗也总得留下话,不至于说断就断。谁知她竟真一去无音,仿佛从人世里蒸发。
他如今已二十八,在梁侯安排下草草娶了亲,是江南名门之女,知书识礼,规矩得体,却生得性子冷淡,言语木讷,行事也全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模样。初时还觉安稳,日子久了,倒让他越发怀念起俞夫人的风情。她那点狠辣算什么呢,反倒添了些滋味。
这些年梁侯心气渐孤,自去岁开始便常闭门不出。今秋更添异念,突发奇想要在终南山下修一座山庄,曰“集虚台”。山庄倚山就水,层台叠榭、飞阁流丹,遍植梅松竹石,水榭中藏酒室琴堂,道门古碑分列三方,自言要与王维当年辋川别业一较高下。
他整日闲坐园中,说是看云听雪、习静参玄,年岁越长,越不肯掺和人间事。夫人咳疾旧病复发,终日卧床,他更索性不再过问朝局,北地大战也只交由鄢世绥一人主理,常言不过一句:“不得掣肘于国家大局。”
听多了这话,杜崖反觉荒谬,如今这世道,谁还信什么“国家大局”了?
虽外人看来,他是梁述身边最亲近的幕僚,是唯一能进坐忘园内宅的外姓人,更是亲侄子,若论恩宠,京中能排进前几。
可杜崖自己心里清楚,那些虚荣冷暖,不过是梁家人拿来做样子的仁义和睦。真当他是什么心腹骨肉?不过是让人看时方便提一句“自家小辈”,虚饰梁家人本性上的冷血无情罢了。
他既无梁家人喜欢的好皮相,也没有那份出众风度。这么多年,在这等权势滔天的门第里活着,到头来还是一副穷酸卑贱模样。更无梁家人最看重的风雅气韵,琴棋书画一样不会,写得一手漂亮公事文书,也没人正眼瞧。他被梁钰那丫头从小当狗使唤,连会弹几手琵琶、画几笔画的下人都敢轻视他。
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心里冷笑。那夫人又是什么“名门闺秀”?说到底,不就是个婊子罢了,还是个二手货。可只要梁述一句话,她就成了“世代簪缨”的高门贵女。她生的那小丫头不明真相,也真敢把自己当金枝玉叶了。
他杜崖倒不是怕被人冷眼,只是难以下咽这口气。他觉得自己有的是手段,有的是眼界,论心机胆魄,未必不能在官场杀出一条路来,真有朝一日得了权,未尝不能封妻荫子、位极人臣。
可只要梁述在,他就永远只能窝在这园子里,甘当梁家一条听话的狗,连叫都不能叫得太响,生怕吓着那些沉迷于浪漫幻梦的贵人。
杜崖心中烦闷,一桌菜几乎未动,光顾着灌酒。不多时便起身去更衣处。刚折回走廊,远远便见鄢世绥正笑着送一位旧友出门。
这位权臣刚过五旬,风仪极美,一身黑貂衬得气度沉稳,面容温雅不失锋锐,举手投足皆是旧日王孙的风流气。
鄢世绥转头瞧见他,笑意未散:“惟峻也在此,会哪位朋友?”说着便上前来。
二人站在檐下寒暄几句,杜崖说明被人撂下独酌,鄢世绥便扶着他臂:“刚好我也想躲个清净,到你那儿叙叙。”
他和杜崖虽年纪悬殊,却在梁党中皆握要津,梁述许多密令、暗令,往往也都由杜崖传与鄢世绥。故虽名义上尊卑分明,私下却也算平辈相交。
杜崖随他并肩入席,一路听他随口谈笑,讲起今夜和礼部、兵部几位旧识小聚,吹曲听伎,赏雪品香。越听他心中越不是滋味,嫉妒之意几乎要烧穿五脏六腑。
鄢世绥本就出身名门,年轻时更是京中公认的美男子,风度、才学、本事一样不缺。如今贵为辅臣,又姿容不衰,连一头鬓发都未白几根,仿佛天生就是做贵人的命。
杜崖暗骂,究竟是恨这人样样都好,还是恨自己出身低贱、毫无姿色,不得梁述欢心,到如今只配给人传话、讨好、听使唤?他也说不上。只觉这世道太不公,长得好的人,总归连笑都比旁人更值钱。
鄢世绥怎会看不穿他脾性,自己言语间炫耀造作,也不过是故意为之。见他面色越发阴沉,连笑都笑不出来,鄢世绥心知火候已到,才换了语气,作出一副关切模样道:“惟峻怎的这般闷?有何难处,不妨说来一同商量。”
“能有什么难处?”杜崖酸溜溜说了一句,又长叹道,“‘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罢了。”
此句出自辛弃疾,意思不过是厌弃官场、归于山水禅理之间。鄢世绥心里轻蔑,这最鄙俗之人也谈起老庄,配得“松竹为友,花鸟为兄”么?面上大笑:“这话说得早了,你老兄还真能‘人间走遍却归耕’不成?”
他顿了顿,复意味深长笑道:“依我看,梁侯如今安闲自在,天下事也多托付旁人,你这心腹之人反倒无事一身轻,未免心里憋得慌,是不是?”
此话恰中杜崖心事,又闷头饮下一杯酒。
鄢世绥微微一笑,话锋一转,便从战局谈起,抱怨这仗打了三月,事多繁杂、人力紧缺。这些倒还罢了,最难的是得不到座主一言指示,诸般筹划尽靠他一人斟酌,常觉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话里话外,无非是想从杜崖嘴里探出梁述的真正打算。可惜连杜崖也两眼摸黑。
自王党倒台、朝局定格为梁述与长公主分权而治以来,倒不像外界猜测的那样你争我夺,反而配合渐密,大政多有共识。此次西北与辽东用兵,战事初起时,梁述便召鄢世绥、高景荃等梁党骨干入园密议,言明边防大局不可有失。
如今三月过去,西北局势渐稳,白崇业已稳住甘、宁,只待朝廷援军到位便要反攻河西。辽东李氏更是传来锦州捷报,北线义州反攻也正在激烈处。只等此战再下一城、捷报入京,李桓山之威便无可撼动。他早在嘉祐二年已封定威伯,若再论功加爵,几近“军政两全、威震朝野”,真正跻身极位。
梁侯从来心思难测,非凡人所能妄自揣度。以杜崖对他的理解,兵部本就是梁党稳握掌中之地,抗辽抗胡,分内之事。何况朝廷对李桓山支持越足,他战功越大、地位越稳,梁述便越可屹立不倒。
哪怕有朝一日长公主翻脸动手,真将梁述一刀诛杀,只要李桓山还在,辽东八万铁骑三日可叩大晟宫门。到那时北防洞开,蒙古女真趁势而入,李桓山若再逼宫,便不是清算旧党,而是改朝换代的祸局。
因此,梁侯这垂拱而治绝非故弄玄虚,而是有李桓山这定海神针、国之干城在,他本就可高枕无忧。江山之稳,系于绝对效忠他的李氏之手,他自然可以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怕。
故而杜崖只叹道:“阁老所言,不也是我苦闷之由?说句实话,梁侯如今愈发沉浸玄想,嘉祐朝未有之大战,他竟也似不挂心上。男儿志在报国,我也愿为国尽忠,又怎甘心困在这雕梁画栋之间,终日喝酒发牢骚?”
鄢世绥心道,话还未挑明,他自己接了去,倒省得我多费唇舌。于是笑意更添三分,语气也显郑重:“惟峻此心,是朝廷之幸。正巧我手上有桩急务,正缺一明达机变、胆大心细之人,不知你是否愿走这一遭?”
杜崖眼前一亮,抬头看他,就听鄢世绥三言两语缓缓道来。
原来朝中密议,拟派使团出使建州女真。那图穆尔不过仗着一张巧嘴,便能挑动三金帐随他南侵、鼓动四王合兵,如今更意欲联合建州,一举吞并我大晟。
既如此,我晟朝人才济济,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人说动建州之主完颜弘道令其不为图穆尔所惑,反为我所用。只要女真按兵不动,李桓山守辽阳即无后顾之忧,与李铖安东西合击,灭蒙大计便可彻底收束。
此行虽有明面上的正使,但真正要谈下关键、成得此事的,必须是个识大体、懂人情、又通梁侯心意的干才。
鄢世绥对杜崖又是一番上天入地的夸赞,说得层层在理:“此人非惟峻不可。你若愿出一力,这仗,不止李桓山打得漂亮,你老兄也可立下一番不世之功。”
这突如其来的天降之喜砸得杜崖晕头转向,连忙应下,起身冲着鄢世绥不住作揖。
鄢世绥见计已成,含笑止住他恭送,自出门而去。
这一手原不在于杜崖有何能耐,而是要趁势进一步挑拨他与梁述的关系。此行使团必经辽阳,需面见李桓山。偏生李桓山最厌这等尖酸小气之辈,梁述更不会愿让杜崖以己之名出面,必定设法阻拦。
杜崖本就对自身在梁家寄人篱下的地位耿耿于怀,若再因出使一事受阻,必然愈发怨恨。日后他心思一歪,便是梁党破口,自可趁势拉拢为己所用。
何况,若他真闹得梁述点头,应下此行,也必与李桓山不对盘。届时再由兵部顺水推舟,安排他几项李桓山最忌讳的差使,便可离间梁李二人。
算计已布妥,鄢世绥拂衣回了原先雅间,里头丝竹未歇,灯影摇金。他重入座时,已有几位京中权贵起身举盏相迎,亲热唤他“鄢相公”。
他笑容不改,唇畔淡酒微泛,谈笑间气定神闲。人道老来风流,他却是自少年便风流到了如今,仍不肯谢幕,只道好戏才演到中场。
文中所引是辛弃疾《鹧鸪天·博山寺作》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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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