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股溃兵跌跌撞撞奔入答失剌中军大营,将有不明大晟兵马伏击粮队之事禀明。答失剌却并不动怒。截粮占道,常为汉兵骚扰之术,多是虚张声势,未必真敢攻营。
但他也未轻慢,略一沉吟,便点派副将阿力罕率两千骑兵前往查探、救援。
“这批粮丢了便丢了,怕的不是这个。”他低声道,“是怕有人顺藤摸瓜,摸到黑水谷。”
阿力罕领命而去,兵马昼伏夜行,赶至溃兵所指之地,前方却空空荡荡。一路尸横遍地,牛车焚毁,粮袋被劈碎,雪地里残兵死状惨烈,横七竖八,焦黑一片。但四周山谷寂静,风声呜咽如号,竟无半点敌军踪迹。
阿力罕目光冷峻,扫了一圈后下令:“不停留,直奔粮营!”
队伍转向继续前进,至黑水谷前一道缓坡脚下,四野忽起动静。下一刻,山坡之上骤然火光大作!
伴着一声短促的号令,五百骑兵齐齐破雪而下。
那一瞬,火把映天,枪口齐亮,仿佛万箭齐发,山风卷着火光雪尘,杀气扑面而来。
最前方四百人全是火器骑兵,列成两翼,从高坡急速冲锋下压,枪阵整齐如线,一列放完立刻向后滑让,第二列再接再上,轮番齐射。
枪声震耳,火舌并吐,前排蒙古骑兵几乎还未反应,便已被扫倒一大片!
夹杂在火器骑兵之间的一百名火把兵挥舞火炬,大旗招展,营造出远超实际兵力的声势。火光映得山坡通红,一时竟不知敌军几何,虚实难辨。
蒙古骑兵虽悍,却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火器阵列,一时间阵脚大乱。阿力罕尚未出令,前排已开始向后溃逃,连带中军也随之慌乱。
阿力罕咬牙高呼:“布阵!退后者斩!”但此刻已晚,那山坡上连声火响、马蹄如雷,仿佛地狱压顶,不是强攻,而是碾压。
然而不过片刻,枪声已尽,硝烟未散,冲锋的骑兵便已杀入敌阵。先是一轮密集扫射,再是锋刃破风、马蹄如雷,蒙古骑兵还未稳住阵脚,便被劈翻撕碎,乱作一团。
高坡之上,高嵘、唐及、祁韫三人一字而立,将山下战况尽收眼底。
尸横遍野,血染雪地,两千骑在这场突袭中近乎全灭,尚在挣扎的伤兵,也被补刀清除,几乎无人生还。唯有几拨人被特意放走,衣甲不整地向锦州方向仓皇逃奔,脚步踉跄,恨不能长出翅膀。
这一役,火器摧枯拉朽,杀人如剪草,几如神兵天降。
祁韫望着那排枪线与奔突骑兵,心中想的却是旁事。她不是没疑过,高嵘手下这批火器兵,究竟是怎么练成的?北地粮药难得,火器更是禁物。她曾几次旁敲侧击,高嵘与唐及皆只笑不答,讳莫如深。
直到此刻,她才浮出一个大胆念头:火器非兵部不得造,朝廷法令森严。可既然梁述都敢暗运军火给汪贵,李氏一族恐怕早已在他筹划下暗备大批军械,只因名不正、言不顺,不敢启用。这一次朝廷允其“火器定威”,便是最好的幌子,顺势将火器兵光明正大地派上战场,一战定名。
三人沉默片刻,谁也不说话。风吹过雪林,几匹败兵狂奔而去,惊起一串鸟雀。
另一边,败兵归营,哭号震天,将黑水谷失守、两千骑全灭之事禀明。这一来一去不过又一个多时辰,答失剌彻底大怒,更心知这等诡谲莫测的风格正是高嵘手笔。
他转身快步走出营帐,环顾四方,眸中杀意已起。片刻沉吟后,冷声道:“我亲带三千精骑救援。”
诸将皆色变,连忙跪地劝谏:“将军!您乃中军主帅,岂可轻动!”
答失剌却摆手打断:“黑水谷是前线命脉,若粮草尽毁,我这两万兵马再围也无用。”
他顿了顿,冷笑更甚:“何况,我这不是救援,而是诱敌。她见我离营,必以为有机可乘,出城攻我留营之兵。”
“我已叫两路人马埋伏锦州以北三里林间,只等李钧宁出城,一击擒之。”
这夜,李钧宁亦在城头,始终未离半步,死盯着答失剌的营地动静。
蒙古前锋运粮的时机,高嵘能算到,她也能。自第十日起,锦州北门蒙古兵粮草见底、戒备升级,她便知高嵘的奇兵即将发难,只等机会一现,必掀风雷。她没接信、也未暗联,但知他们心照不宣。
三夜以来,她从未真正松懈,只是在等。终于今夜,动静来了。
先是零星溃兵南逃,再是大队骑兵急驰北去,营中灯火晃动、号令频传,虽掩得极好,但终究瞒不过人眼。何况,锦州周边那批惯于打秋风的半匪半民早受她暗中收编,时不时送来消息,连答失剌营地哪日多杀一头牛都知得一清二楚。
她目光如刀,盯了片刻,终于轻吐一口气:“走了。”转身三两步跃下阶梯,动作干脆利落,像是等这一步等了很久。
寒风一阵卷过,火把在夜色中连成一线,锦州东城门徐开,甲骑列阵,杀气冲霄。
答失剌果然没料错,她确实等着他出营,确实会趁机出击。
但他只算中一半。李钧宁要的不是七八千围城守军的小便宜。她要的是人头,是这场围锦大战的旗头——她要的是答失剌的命!
她这一击,不是为守,是为杀。
而她深信,高嵘亦在山外等着与她前后夹击。此役若成,便一锤定音,将这位蒙古前锋主将,斩落马下!
答失剌率兵风驰电掣,一路北奔。途中两处伏击之地,尸横遍野,血痕犹新,他却只一扫而过,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十月底,寒风如刃。奔袭、试探、鏖战一路,竟已熬到天将破晓。
曙光未显,天色沉昏,远处地平线上忽然火光冲天,赤焰映云,翻卷如海,照亮半边天幕,犹如夏日晚霞。
那火不像寻常营火,更像雷霆炸裂,将整片黑水谷照得血光似的明亮。浓烟冲天,隐约还能见粮垛成片倒塌,篷布飞舞如烧尽的破旗。
答失剌勒马仰头望去,面色阴沉如铁。他不是没见过烧营,可这般姿态,分明是在故意“献火”,是在挑衅!
火光前,一少年将军骑马而立,黑衣银甲,神情冷峻,似早就等在那里。
那人一动不动,只有披风随风猎猎扬起,像旌旗、像号角、也像悬在答失剌头顶的一口利刃。
高嵘。
答失剌双目一红,怒火直冲头顶。却也知此战不同寻常,他忌惮对方火器,未立刻进攻,而是绕马奔出几个大圈,手中长刀在空中一转,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像是挑衅,也像布令。
下一刻,他一振马缰,怒喝一声:“冲!”
后军随之轰然发动,千骑齐奔,势如破竹。
而高嵘部早有准备。几百火器兵立于半坡,密布烟壕,一声令下,火铳齐鸣,硝烟炸起,枪声如雨。
答失剌部却未硬冲,前锋立刻散开,举盾奔行,疾驰间变阵极快,边跑边分,跑着跑着又重新聚合。分明是佯攻,用以逼出晟军的第一轮火力。
三波枪响过后,高嵘部弹药暂歇,硝烟未散,火光稀落,似已露出破口。
就在这时,答失剌一声暴喝,长刀一挥,铁骑如潮,再无遮掩,径直朝高嵘所在之处扑来!
破绽已现,他要以雷霆之势,一击击穿!
忽有一阵急风掠过,答失剌忽觉异动,自侧翼猛地窜出一支骑兵,马蹄疾响,旗帜飞扬,兵锋如割。
那骑军不过两千,却从侧翼斜斜冲来,瞬间将他阵势拦腰斩断,前后脱节,动摇大半。
是李钧宁到了。
她身披轻甲,颈侧与面颊仍缠着未愈之伤,却稳坐马背,勾唇冷笑。那神色自信如刀锋,眼底杀意腾腾,仿佛不曾受过伤,也从不惧死。
她没中答失剌预设的伏兵,不取北路,而绕东道潜行而至。辽东群岭,千沟万壑,于她而言却如掌中纹路。
论对此间地形的熟知,答失剌又怎能及她?这里是她的根,她的故乡,是她生于斯、战于斯、寸土不让、誓不失守的家国!
高嵘仍未动,面上也不由得浮出一抹笑意:他知她会来。
这一刻,火器也已重新填装完毕。高嵘一挥手,硝烟再起,弹雨如雷,火光中答失剌军马应声倒下,乱作一团。
此役自十月二十六日晚亥时一刻起,至翌日清晨止。高嵘、李钧宁合击,调度兵马不过三千五百人,便焚毁答失剌前锋粮营、灭其守营一千五百人,斩其部大将阿力罕,尽灭其所领两千人马。
答失剌亲领之三千精骑,死伤过半,本人重伤昏厥,当场被救下,至此再无音讯。
前锋大营空虚,粮草皆尽,援军未至。蒙古军攻锦州者尚有七千,然于后续五日中再无得力主将调遣,锐气全失,最终奉弘勒坦之命,被迫撤军。
锦州之围暂解,前锋尽退,城防得以喘息。然而弘勒坦亲率的万余大军仍驻于北地,未见撤意,虎视眈眈。北线图穆尔与李铖安鏖战正急,战局尚未分明。
虽非全胜,但已争得一线转机。李钧宁可暂回城中歇整,整顿兵马,收拾创伤。高嵘亦不再藏于深林,领部回城修整。
祁韫一行自是随军同返,连月奔袭、生死一线,此刻总算告一段落。
风雪犹在,但天已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