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漫,时近五更,东方渐生一丝光亮。
莫恨将田井的尸体揽在怀里。她的目光很近,近得只在脚下的草丛。
这目光中分明藏着深深的哀怨。
她亲眼望见她的父亲被一头白狼咬断脖颈,极端痛苦的死去。他纵然犯有十恶不赦之罪,可他毕竟养育了她十六年,他给了她弥足珍贵似海深沉的父爱。至于柳玉娘,她能算作什么?她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的不是,她没有给过她任何关爱,哪怕一丁点?
她的眼里开始有了恨意。她曾气急之下想杀了她的父亲,就在二娘被田井杀死的那刻,当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又是无比的懊悔。田井毕竟是他的父亲。
柳玉娘跟着韦忠,韦李韦唐,韦素素一家人已走出了半里路程,柳玉娘突的想起,最后向田井尸体迎上
的必然是莫恨,这边心里惴惴不安起来。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慕然止步,韦忠几人自然不知缘由。
韦素素焦急的道:“二娘?你这是怎了?”
柳玉娘望了一眼韦素素,又转眼看了韦李兄弟二人,口里道:“方才那少女必是莫恨,我放心不下!”柳玉娘说罢,便回了头,向身后急走而去。
韦李心道:莫恨是田井的女儿,娘亲为何这般牵挂?
韦忠望向韦素素,素素见大家还不知事情原委,这边缓缓地道:“当年我和二娘被田井这个狗贼挟持,我险些丢了性命,而二娘遭田井侮辱,这个莫恨,便是田井和,和二娘的骨肉。”韦素素见着韦李恨恨的表情,不由的顿了一下。
韦李怒道:“既然是这畜牲骨肉又何须相认?”韦李说过之后,转而沉默下来,莫恨的确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他原本以为莫恨最多会成为他的仇人,谁知道现在突然又多了这一层因由,他说的话未必是心中所想,只是一时气躁。
韦唐原本想说她也是娘亲的骨肉,见着哥哥沉默不语,也就没有说出来。
柳玉娘看到莫恨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疼痛。
“莫恨!”她蹲下身,去抚摸莫恨的脸。
“滚开!”莫恨声嘶力竭,眼里满是憎恨。她停了一瞬,将头深埋在田井的胸口,伤心的痛哭起来。
柳玉娘伸出的手倏地收了回来,心里重重的颤抖了一下。
柳玉娘一声轻叹,望着东方一抹光亮,或许有一天莫恨会明白这个世界黑暗和光明的不同,她也许有一天会知道善恶有报,天理昭彰的道理。
柳玉娘想了这一瞬,缓缓地道:“娘知道,娘没有资格在你跟前说田井的罪过,他养育了你一十六年,而我,在你刚刚出生就弃你而去。你若恨我,我也认命。不过,是非善恶,你以后自会明白,我相信你会理解你的娘亲的,如果,有一天你若是想通了,就来长安韦庄找我。”
柳玉娘见莫恨不作理会,也便悄然起身,她知道得到她的谅解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所以她坚定的迈出了步子,向着韦李韦唐追了上去。
柳玉娘回来的时候却见韦忠和韦李似有争执,便急着迎了上去。
韦忠一脸怒色的道:“你真要留在汴梁为朱梁皇帝看家护院?”
韦李自然还是不明白韦忠初衷,只郑重地道:“如此际遇,实属难得!想我韦家长安名望,也将到了重振家誉的时候了!”
“呸!”韦李的话遭到了韦忠重重的唾弃,韦李见到韦忠如此,已然恼恨起来。
韦忠一时气急攻心,心口一阵疼痛,身子不由向后颤了两步,一声急咳,吐出了一口血。
柳玉娘已然明白,她对着韦李厉声道:“跪下!给你们韦叔跪下!”
韦忠忙道:“二夫人!使不得啊!我只不过是韦府下人,哪有主子跪下人的!”
韦唐听了娘亲的话,跪在了韦忠身前,在他心里早已把他视作父亲。韦李见娘亲这般笃定,纵是有一丝不情愿,此刻也不敢违逆母亲之命,也向韦忠跪了下去。
韦忠慌忙也跪了下去,主子跪下人,这可如何得了,他一边热泪横流,一边求着二位少主起身。
柳玉娘正色道:“你们所跪的是你们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们夫妇护送你们逃离韦庄?哪有你们今天?而且,他的妻子也因此命丧黄泉!”
韦忠伏首痛哭道:“二夫人,不要说了!二夫人!”
柳玉娘接着又道:“不错!韦庄当年的确名声鹤立,一直蒙受大唐皇恩浩荡!你们看一下你们身上的玉珏!”
韦李兄弟自然知道这青龙珏上刻的正是自己的名字,这边口里重复了一遍,韦唐自然知晓,韦李却才慌然大悟,为李为唐,父亲为孩儿取这个名字,原来有这样一番冀望。
柳玉娘接着道:“这逍遥剑是明皇赠予韦庄之物,逍遥剑谱经由你祖父四代人不断完善,在江湖中也算独出一枝,如今你们一定要用心研习逍遥剑法。朱梁窃贼之朝,必遭天下有识之士共同讨逆!而你,却还贪恋朱梁皇帝的一官半爵!你可知错?”柳玉娘目光凄厉,生生的注视着韦李。
韦李先前的想法也是有兴唐之志,也曾以此说服了向南天,不过也未知母亲方才所说,的确是自己一时贪心,险些是非不分,铸成大错。
韦李懊悔不已,忙向韦忠重重的磕头道:“叔父莫要生气,孩儿已知过错,孩儿绝不做不忠不义不孝之辈!”他双手将韦忠扶起,又携起弟弟韦唐,三人相拥而泣。
蒹葭和沧浪一直关切着他们的言语行止,她们也不时淌下热泪,人世间恩怨情仇,也已深入三分。
韦李向韦忠和母亲行礼道:“如此,我去向朱梁皇帝辞行。”
已至天明,韦忠安排了一众家人暂住进客栈,这几日奔波劳累,在此好生休息一日,明日便回韦庄。
朱友贞听过韦李所奏,不免心里痛惜,如同失了左膀右臂,一时心绪难平。
“你这一去,日后必然成了我的敌人?”朱友贞望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的目光让人难以捉摸。
“的确,我是你的敌人,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这是我的宿命。”韦李尽量使自己的话语平静。但这样的话分明是万丈狂澜。
“那你认为你可以安然离开汴梁么?”朱友贞的话分明带了杀气。
眼前的少年并不惧怕,双手稳稳的揖礼道:“生之以忠义,死之以忠义,而后立于乾坤,我韦李如今只怕只有与你为敌了!我此刻只想给你说一声道别的话,你我过去的际遇也就烟消云散了吧!”
朱友贞已然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一心想报效大唐,而反对自己的朱梁王朝,他怒从心生,这忿怒不止是眼前的韦李,而是天下人,大梁立国十六年了,天下人从来都是高唱反调,他更是恼怒,向着垂拱殿外道:“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子砍了!”
韦李心里笑道:你这皇宫侍卫,就算来上一百个,一千个,也不会战胜与我!既然只身前来,你不念惜我一番情义,我也便只身而去了。
正这时,朱莹玉闯进来,着急着跪着道:“父皇!求你不要杀他!”她重重的磕头,额上已然红紫,渗出血来。
朱友贞自然心疼女儿,忙从座上而起,双手扶起她,缓缓道:“他已经言明,从此以我为敌,我能作放虎归山之事?”
朱莹玉紧回道:“韦少侠坦坦荡荡,一身侠义之风,此来只是念及他与你以往情义,如今你若杀他,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呵呵!天下人?又是天下人!”朱友贞一番苦笑,转过身哭泣了起来。
他终于扬起一只手,轻轻的挥摆了两下,他没有转身。
朱莹玉脸上露出笑容,而她并未将父皇方才所说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欢快的陪着韦李出了皇宫,只愿紧紧与他相随。而韦李此刻的心情却凝重了起来,就像最初对莫恨那样 ,如今他要去推翻她的父亲统治的王朝,而他们之间,以后又会有怎样的结局,他不敢想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