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她轻微脑震荡、最好住院观察24到48小时的时候,两个人都沉默了。
叶吟挣扎地说:“其实……”
许航迅速应声:“好。”
抗议被无情镇压,叶吟到底是睡上了病床,她太累太困,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浑然不知没电关机的手机里攒了多少消息。
许航办完一切手续,终于舒了口气。凌晨四点半,他坐在叶吟床边毫无睡意,跟社长知会了一声,结果那边也没睡。
社长不好意思地说:“社里都知道了,我们准备明天下午去看她。”
社里知道了,四舍五入全世界都快知道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许航打开跟杨星的对话框,摩挲着手机边框半晌,给他发了条医院定位。
然后他关掉屏幕,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
杨星没跟他弄虚作假,他给他发了叶吟家住址,也推心置腹地讲过不少她的事。
他承这份情,所以这次算是还上了。
剩下的,是谁的戏份,自有天定。
*
一大清早,杨星面色沉凝:“阿黄,他开玩笑也该有个度。”
阿黄还睡眼惺忪:“万一是真的呢?你昨晚的消息她回了吗?”
杨星:“不行,我得问问。”
叶吟的电话没打通,杨星直接切软件下单买票,阿黄一激灵:“你干什么!你屁股好了吗就这么折腾?”
杨星少见的认真:“我不放心。没事,我用拐杖。”
天光大亮,护士例行检查,叶吟还睡得昏沉。
“你男朋友刚走没多久,嘱咐我们多照看你,”护士按流程把人唤醒,随口说,“他守着你眼都没合。”
叶吟哑声解释说不是男朋友,然后在护士八卦的表情中无奈道谢。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人。吃完医院送来的午餐,叶吟靠在床头,拔下许航的充电器。
屏幕上,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堆积如山。
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发的。
杨星:“接电话。”
叶吟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正犹豫着,病房门被不太客气地推开——
杨星拄着单拐站在门口,另一只手扶着门框,气息有些不稳。他头发微乱,眼底带着血丝,目光精准定位在叶吟脸上。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他一步步走进来,拐杖点在地砖上,发出沉闷声响。直到在病床前站定,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头缠纱布的叶吟,喉结滚动,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可真行。”
叶吟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攥得发白的指节,事先想好的搪塞说辞,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你怎么来了?”她干干巴巴地说,“今天没课吗?”
“没课?”杨星怒极反笑,“你都要没命了还管我有没有课?”
“哎,没那么严重。哪个大嘴巴……”
“叶吟,”她的话被杨星打断,他努力压着声调,却还是能听出失控,“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有多不负责任?”
“情况是有多紧急,非要你去逞这个英雄?五分钟够不够报警说清楚位置、车牌?你就这么上了车,想没想过对方几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叶吟被劈头盖脸的重话砸蒙了,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杨星?
平日开朗的眉眼染上阴沉,口吻又冷又硬,那种倾泻而出的愤怒和后怕让她意识到,他这次是动了真火。
叶吟张口半天才出声:“我有数……”
“你有个鬼数?!”
“你知不知道歹徒确实可能看不见你,但在乎你的人一定会着急伤心?”
“做这种事就是你想找的意义?冒险、当大英雄、上新闻,好,大家都看见了,现在你满意了?”
他眼眶发红,拄着拐杖的手因用力而微微发抖,另一只手握拳砸在床面上,把被单压出痕迹。
叶吟十分无措。她稍微瞪大了眼睛,配上发白的脸色,活像是被吓到了。
……她不需要你教她做人……那种情况她肯定也害怕……你安慰一下啊……说几句软话能死吗?
各种念头如出笼野狗在杨星心里横冲直撞,他狠狠闭上眼,极力抑制着,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他粗重的呼吸。
再开口时,他勉强放缓声音:“我来的路上就在看你们学校公众号。软件工程3班叶吟,见义勇为,深夜只身摸进人贩子大本营,解救五名被困儿童,是吧?”
叶吟下意识说:“是警察来得及时……”
“来得不及时,我是不是该去太平间见你了?叶吟,你做决定之前,能不能……能不能想想你的朋友?”
——能不能、想想我?
叶吟近乎呆滞,看他咬着牙,眼中闪过幻觉一样的水光,还没来得及确认,他随手一抹,逼问追责的态度毫无破绽。
“说话,能还是不能。”
“……能。”
叶吟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后者反应很大地一缩胳膊,脸颊咬肌一动。
一句“别撒娇”涌到嘴边,杨星猛然惊醒,对她这种无意识的小动作几乎深恶痛绝,可他想得到却做不到,态度还是弱了两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叶吟老实认错,“别生气了。”
杨星再次深呼吸,消毒水的味道灌进大脑。
“不是生气,叶吟,你想没想过,如果……”
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
从始至终拿着朋友的身份,却没有尽到朋友的责任,没能在你钻牛角尖的时候把你拽回来,没能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我该怎么捧着夭折的、哑巴的初恋,面对你遭遇不测的消息?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心脏就开始自由落体。话音哽在舌尖,仿佛钉穿了那一点软肉,带来一场虚幻而漫长的凌迟。
他眼中情绪翻涌,如同无声海啸,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把积云挥散,投降般叹了口气。
你让让我吧,他想。我这次真是关心则乱了。
“你没事就好,”杨星说完,停了停,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没事就好。”
这份爆发后的退让,就像是紧实蚌壳重新打开缝隙。
叶吟听懂了他的妥协,也看到了那份克制下的汹涌。
吃惊之余,她感受到了自己心跳的失序,如同乐章中意外漏出的第一个错音,却勾缠着整首曲目,从此向另一个风格靠去。
叶吟无声攥紧手指,品味着这份随着呼吸、如水般流淌而过的柔情。它带着渗透四肢百骸的酸涩,也带着百川东到海的澎湃,仿佛一阵初春的风,历经萧索秋冬,穿透她二十年的人生——
她的意义,作为透明人的意义,以为会在救出小孩那一刻完成、却阴差阳错在这一秒圆满的意义……答案在这里。
她是天生被社会无视的人、是拼尽全力才会被看到的人,也是连自己都看不清的人。
只是,有人看得清,一直看得清。
十年如一日的注视,让这份注视的存在感稀薄如空气。她被杨星骂得狗血淋头,却在一刹那豁然开朗:有人看到了她、看透了她,然后包容了她、接住了她。
他稳当当地、小心翼翼地、守着她的奇特。
叶吟是被透明泡泡包裹的人。泡泡一次次被打破,但又一次次地恢复如初,以至于让她有种错觉,她必须要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好事、大事,才会被看到,才会被记住。
然后那个人说:不是的。
你的意义,不是这样的。
你拼着受伤也要证明的,到底是什么呢?被所有人看到了,又怎样呢?
你不需要做那些能力以外的事情,哪怕只是平凡地活着,我也一直会看着你。
意义不在于任何其他人,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好好对自己。
叶吟突兀地吸了吸鼻子,杨星手指一动。
“见义勇为还感冒了?”
他话里带着点讽刺,叶吟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感动了。
“对了,你怎么拄着拐……”
“拉伤了,”杨星深深地吐出一口郁气,“快好了。”
叶吟讷讷开口:“那你也注意点。”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气氛无形变化,杨星开始后悔自己刚刚没收住话头,情绪太重、说得太多,导致现在不好收场。
“……我不是在教育你。”他给自己找补。
“嗯,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叶吟点点头。
多说多错,他硬邦邦地站在那,像是突然修了闭口禅。熟悉的涩意蔓延,似乎是回应了某人的愿望,病房门外探出几个脑袋。
“叶……杨星!”社长眼睛一亮,“哇,不愧是发小,你们感情真好。你什么时候来的?”
杨星得救一般地让出位置,面不改色地开口:“我也刚到。”
上学期叶吟带着上分的女生拿了果篮:“医院门口宰客呢,这一篮子二百块,你给我把核都咽下去。”
叶吟:“我说真的,别至于。”
“那太至于了,”女生摇头晃脑,“咱学校新闻部的都说要来完整地采访一下你,等拍照的时候,你病房连个果篮都没有,那也太磕碜了。”
叶吟:“……谢谢?”
社友们的到来让病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真是太猛了。”
“专业偷家二十年,我服了。”
“偷家人设屹立不倒,哈哈哈哈哈。”
“不过,下次还是多叫几个人吧,人多力量大。”
大家七嘴八舌,仿佛要把叶吟淹没。她微笑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缝隙,寻找那个默默退到角落的身影。
杨星靠在墙边,忍过生理上一阵有点尴尬的酸痛。他看着被众人簇拥的叶吟,她脸上含着倦意,但依然耐心。
他应该为她感到骄傲,事实上,他确实为她骄傲。
她做的事,很了不起。
其实,她这些年没有长歪,也很了不起。
她有很多机会变成利用光环牟利的坏蛋,但她老老实实地长到了今天,还成了个为民除害的大侠。
想到这,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社长相当兴奋:“等叶吟出院,必须好好庆祝一下!许航呢?这次多亏他报警。”
“他先回学校了。”有人接话。
杨星唇线重新绷紧。
许航名字被提起时,叶吟正巧跟他对视。她的眼神跟被烫到一样弹开了,随后继续若无其事地附和社长讲话,却再也没看向这边。
那一刻,杨星几乎可以肯定,叶吟知道了什么。
但她对着他的时候,什么也没问。
……她竟然,什么也没问。
她坦然接受了大家的关心,然后将那份属于他们两人的暗流闷在了心里。
……问问我吧。
问问我吧、问问我吧、问问我吧。
问我为什么三缄其口,问我为什么不太正常,问我为什么躲躲闪闪……
再问一次吧。
我离投降只差你一句话。
这个念头仿佛诅咒一样地重复着,着魔一样地堵在他的胸口,杨星充耳不闻,因为他视野中心安安稳稳地放着一个人。
这样就很好了,他大刀阔斧地想。
已经很好了。
探望的人群终于散去,病房重归安静,护士进来提醒了一下,杨星拄着拐杖起身:“你好好休息,我回学校了。”
叶吟看向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路上小心,顺便,也祝你早日康复。”
一句寻常的关心。
杨星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里那个声音鼓噪如雷鸣,在三秒内重复了一万遍“问问我吧”,仿佛一场恐怖的共振,让他指尖颤抖、脚下生根。
而表面上,他只是从容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板合上,叶吟缓缓松了口气,肩膀也垮了下来。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好像这样就能逃避现实。
许航的玩笑像毒药埋进她心里,经过一天的发酵,长出带毒的藤,缠绕,打结,让人陷入惶恐。
所以小瑶酱是谁?如果……为什么要祝我跟许航99?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受伤?为什么要疏远为什么要改变……
叶吟有点疲倦地开导自己:别想太多。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足够她慢慢想,想出一个清明的结果。
所以,别想太多。
然而,不等她把自己糊弄过去,房门被重新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