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气遍野,生灵涂炭。
幻境在一刹那裂开缝隙,露出真实一角。他们此刻并非身处人间,而是被转移去了旻穹。
脚下是旻穹潮湿的土壤,这里又在下连绵无尽的雨了。
被污浊怨气笼罩的旻穹之下,绛之的现身如同宣告最终审判的恶魔。他那冰冷戏谑的声音还在众人灵识中回荡。
“杨酲,我一直都想给你一个机会,加入我,共同站在天道身边,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痴人说梦。”杨酲毫不犹豫反驳。
绛之眉头一皱。
与此同时,阴暗的天穹白光乍现,一团若有若无的云雾升腾,聚集于天际。
“我看到‘天’的位置了。”绛之声音里带着兴奋的颤抖,他像是被什么能量牵引,身体轻轻一迈,脚踩空气,站在众人头顶,他的脚下是很快形成的黑雾,像是怨气的凝结。
如今绛之实力如何暂且不知,但从此前恶灵次次能力增长的现状可以看出,他的实力一定深不可测。
绛之举手投足间引动的不像是简单的术法,而像是糅合了怨力与某种难以窥探气息的力量的攻击,每一次碰撞都让这片脆弱的空间剧烈震颤。脚下的土地开裂,来自地底深处的洪流与岩浆喷涌而出,炸裂成一片火海。
织梦居也乱成一团,这次毁灭性的打击让它再度变成废墟。白雱灰头土脸,撑着已能量不支的身体指挥执行官抢险。
旻穹边缘,岁谷下方的冰原同样在融化崩塌,远处时间漩涡里的水跨越整个旻穹涌入岁谷,这片万年平静的死寂迎来滔天巨浪。
天边那团云雾里有若隐若现的光,就像是“天道”的眼睛,正冷冷看着脚下的一切。
众人当即明白,不解决绛之,不揪出“天道”恶鬼,生灵怨灵都永不得安息。
秦浥清叱一声,手中正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化作一道半圆形的光罩,将众人护在其中。金光看似稳固,却每一秒都在消耗秦浥的心神与力量。
杨醒强压方才体内力量对冲所遗留的虚浮,与渡厄、萧余汶等人瞬间达成默契,魂力、春神之力以及风雪的力量同时爆发,汇成一道绚烂却决绝的光流,直冲向天际那玄色的身影。
绛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似乎只是在享受一场游戏。
他的手轻轻一挥,那些散落各处的怨灵残骸,以及在旻穹落下的道道怨气,竟开始相互吞噬融合,眨眼间凝聚成数个身形庞大、面目模糊、散发着滔天凶煞之气的怨煞巨像。
这些巨像迈着沉重的步伐,踏碎土壤,挥舞着巨臂狠狠砸向众人头顶的金色光罩!
“轰——!”
光罩发出明显的碎裂声,金光瞬间黯淡大半。秦浥脸色一白,唇角溢出鲜红!
紧接着,绛之抽出长剑,横空挥动,直直刺向众人!他的长剑上满是看不明白的符咒,杨酲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就是从他那儿学的这些。
正仪顶着剧烈的波动挡在众人面前,可它一角裂开缝隙,显然快要支撑不住,很快便黯然失色。绛之的力量不像是普通的神魂或恶灵所能拥有的,也许他真的得到了“天道”的馈赠。
他的实力飞速暴涨,片刻时间内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很快他不仅可以引动怨气,更能携带着一股修改局部规则的恐怖力量。他的每一次攻击都足以让空间扭曲,仿佛当下整个星球都在他的意志里发出悲痛的哀嚎。
杨酲曾无数次设想也许当下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梦,如今疼痛遍布全身,满目尽是疮痍,那一刻他真的希望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一切力量在所谓“天道”面前都太过微弱,所有人在它面前都不过蝼蚁尔尔。
所以呢,他们所有人就要等死吗?
他们要眼睁睁看着绛之登上天梯,和“天道”一起藐视众生吗?
“真是冥顽不灵。”绛之冷笑,眼中闪烁着漠然,“我无数次给过你机会,小酲。即便到了现在,我和天道依旧想给你最后的机会,倘若你能把你最爱的人亲手杀了,我就原谅你,好吗?”
杨酲知道他说的是秦浥。
“绝无可能。”杨酲咬牙切齿,他体内的春神之力原不属于他,尽管神核在自己身上,但在需要大量能量消耗的境况下,他的机体产生了极大的不适配感。
“很好,我就喜欢你这副倔到要死的样子,天道也很喜欢。”绛之莞尔。
他双手结出一个复杂而古老的印诀,周身怨气疯狂汇聚,最终化作一道蕴含着湮灭气息的光柱,以极快的速度锁定众人并且轰然击落!
那光柱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无可抗拒。
这一击会超越所有人能抵挡的极限,正仪的金光顿时崩碎,魂力溃散,它变成一团烂铁掉落在地!
萧余汶的风雪之力像是失衡般难以控制,郑既白更是难以运转能量。他们无计可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光柱愈来愈近。
站在最前面的是杨酲,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倘若光柱扫到他,那他的结果只可能是魂飞魄散。
千钧一发!
一道从上路到现在几乎一直沉默的墨色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到了他之前,正面迎向了那毁灭性的光芒!
是渡厄!
他周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此刻他仿佛化作了亘古的山峦,要以一己之躯,为杨酲挡下这灭顶之灾。
“轰————!!!”
光柱与渡厄发生猛烈撞击!
渡厄周身的光迅速黯淡,他的身影变得模糊透明,骨指碎裂一地,被碾作了粉末。
“渡厄!!”杨酲目眦欲裂,嘶声呐喊,想要冲过去,却被那爆炸性的能量余波狠狠推开。
光柱散去,渡厄的身影已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一点微弱的金色轮廓。
他转过头,看向被震飞倒地、挣扎着想要爬起的杨酲,那双总是蕴含着无尽悲悯与复杂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尘埃落定的平静,和难以掩盖的温柔。
他的眼睛流泪了。
此前,杨酲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更别提哭泣了。
他跌跌撞撞奔向渡厄,跪倒在这个看上去已经碎的不成样的人的身边。
渡厄好像有话想对他说。
“……杨酲,你痛不痛?”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问我痛不痛?”
渡厄嘴角挤出一个笑,“你成年那天,我送你的石头,你有没有随身带着?”
“带着,你们给我的东西我都贴身带好了。”杨酲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刻着符文,有明显宁神功效的石头。这块石头连同秦浥的手环,时刻陪伴着杨酲高三最后的时光。
“那就好。”渡厄轻声道,“它会替我继续陪伴你。”
“什么意思……?”杨酲愣住。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弥留之际的最后交代。
“你不是半神吗……怎么可能……”
渡厄嘴角的笑意就快要撑不住了,他能看到自己的身躯在一点点变成灰尘,烟消云散,于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凝聚的力量,声音直接响在杨酲脑海,轻得如同叹息:
“杨酲……你当初答应过的……允我一事……”
杨酲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我要你此后……为自己而活……没有我……你便能拥有真正的自由……”
“不要……这不是真的……渡厄,我们还有契约没有完成,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杨酲哭到撕心裂肺,同样身负重伤的秦浥扯住他的肩膀,尽力稳住他的心神,却无济于事。
“半神之躯,何足挂齿……廖廖余岁,幸遇故己。”渡厄看向秦浥,他们此前时常打个你死我活,此刻他竟对着秦浥也露出了笑容,“我真羡慕你啊……我羡慕你,所以不要辜负我的羡慕。”
“带他,好好活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渡厄那最后一点轮廓如同风中残烛轻轻一闪,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烟消云散,再无痕迹。
这便是神的陨落、自我放逐么?
“不——!” 杨酲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他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消散的光点一同被硬生生剜走了。
很快,手腕上的符文悉数褪去,他就快要习惯了的灼烧感也一去再也不复返。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仿佛渡厄从未出现过。
半神陨落,给绛之带去巨大的能量波动。能量回弹,将他撞击去了很远的地方!
看方向,似乎是织梦居。
然而没等众人反应,就在渡厄完全消失后的一刻,这里异变陡生!
磅礴而混杂着生机的力量仿佛得到了召唤,自渡厄消散之处涌现,而同时的,杨酲体内也有一股力量穿透他的身体向外流出,它们化作两道柔和的绿色流光,如同归巢的乳燕,径直投向不远处因脱力而半跪于地的秦浥!
秦浥身躯剧震,只觉得熟悉而强大的暖流注入他的四肢百骸!
杨酲悲痛而惊愕地望着对方,他亲眼目睹对方眉间生出一点朱砂,左眼下沾染一抹桃花印。
桃花印并非若隐若现,而是色泽嫣红的模样,宛如春日枝头初绽的花苞,却带着一股不容错辨的神圣气息。
一旁的萧余汶当下一惊,此刻秦浥与织梦居大殿内神像的模样别无分差。
这只能是一个原因。
接着,秦浥原本因重创而苍白的面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血色,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方才消耗过度的力量竟在这两股暖流的滋养下迅速回升。
他站起身,原本破碎的衣袍重整,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的气息竟让天地间狂暴的怨气都为之一滞。之后缓缓抬手,指尖轻触眉间那点新生的朱砂,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更深的清明与决绝取代。
沉睡百载的古泉终于得以奔涌。
没有人可以想到,两半神核重新相融的方法是一方烟消云散,因为太过骇人听闻,风险超乎预计。
秦浥没有笑,脸上自然而然带着悲悯和肃然,他像人间神话里的神佛菩萨,又像是从地底而来的阎罗,生来便有执掌因果的权力。他立于淅沥的雨中,却不染烟尘,一切纷争都在他的双眸下归于寂静。
人们常说“心净则明,无贪是道”,但真正的春神并非常规神话里神灵应该有的完全慈悲,他的眉目间混杂着七情六欲、三不善根。
无论在场与否,但所有人都明白此刻境况。渡厄身上消散的神核没有湮作尘埃,而是化作星辉般的纹路,缠绕于秦浥心脉深处,与杨酲体内残存的那一半共鸣不息,最终合为一体,重归于秦浥。
天地变色,法则扭曲。
杨酲望着秦浥,心脏狂跳不止,他想起渡厄消散前那句叹息,“廖廖余岁,幸遇故己”。
故人重归,山河表里。此刻,春神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归位。
菩萨面,阎罗心。春生死,渡无眠。
半面恨怨半面神,似鬼似佛不似我。
一念间,错错错。一分踏折磨,万念归寂寞。
花落又花开。秋去春来。
……
其实神还是恶鬼,只在一念之差。其实无论神还是恶鬼,本质别无相差。
神也有七情六欲,他们根本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恶鬼凶神也有一刻从良向善,会将生灵头顶的风雪扫尽。
思来想去,这也是所谓“天道”的指引么?
杨酲低头看了一眼腰侧,他身上的桃花印果然已经消失了。他动了动手指,春神之力使不出,但另一种力量在体内急速运转。
是熟悉的气息。
清冷,宁静。一端连接着杨酲,另一端则来自秦浥。
那力量从秦浥体内分离出,如同找到了真正的主人般精准没入了杨酲的体内。
方才黯淡的正仪重新颤动起微弱的光,这光不再是金色,而是白色甚至闪动着蓝意。
杨酲觉得有清凉的力量正在抚平他灵魂上的创伤。
那一刻他明白,谕师与正仪的力量,也悉数回归己身。
力量的转移与归位在瞬息间完成。
倘若有人类史官在场,此情此景一定会记入人类史册,这是一页无法得以窥见的壮丽篇章。
忘川镜湖上北斗七星的边缘第一次变得模糊不清。
也许是因为春神归位的缘故,旻穹的生机在逐渐恢复。萧余汶原本被压制的神力逐渐舒展,他运转风雪之力,手中力量逐渐凝聚成一把冰蓝色长弓,郑既白的指尖也跳动着跃跃欲试的绿色微光。
秦浥垂眸望着掌心流转的神力,缓缓抬眼望向绛之消失的方向。
织梦居的轮廓在风雨中若隐若现,那里曾是旻穹中枢,此刻却成了怨煞汇聚的漩涡。
“织梦居需要我们。”秦浥的声音带着空濛,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我同去。”
杨酲握紧手中重焕生机的正仪,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正仪在他掌心发出清越的嗡鸣,蓝光如潮水般环绕。
在关乎规则和命运的战争里,任何人都不会是孤舟。
黎明终会浮现,他们即将抵达最后的战场。
漫天青光卷起,翻飞的衣袂如垂天之云,化作一道道流光,朝着相同的目的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