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朦胧中,只见偌大的温泉池里,只有卫璇一人靠坐在池边。其周身水面还隐约荡漾着层层涟漪。
她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颈侧,似乎有些惊讶和困惑地看向闯入的众人。
“父亲?你们怎么都来了?还如此……兴师动众?”
她的身侧叠着一摞浴巾,可她却并没有扯下盖过。
卫侯爷目光迅速扫视整个温泉池,除了女儿并未见到第二个人影。
他心下稍安,但脸色依旧铁青,看向卫琳:“琳儿,你方才说……”
“父亲!”卫琳立刻上前,脸上惊惶未退,“女儿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那护卫定然是闯进来了,许是见我们人多,藏起来了!定是藏在这洞里某处,必须把他找出来,否则妹妹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卫璋也立刻帮腔道:“对!定然是藏起来了!搜!把这洞里搜个底朝天,也要把那狂徒揪出来!”
此时,卫竹尚在水下,一动也不敢动。方才卫璇是把他贴着她往下摁,这会两人在这乳白的池子里几乎算是抱在一块……准确来说是他抱着她。
卫璇因为要泡温泉,穿得又薄薄一层,整个人的体温似乎比温泉更烫、更炙热,让本就憋着气的他更加头昏脑胀。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
卫璇道:“搜?大哥,大姐姐,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带着父亲闯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搜查?我在此泡温泉,何曾见过什么外人?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吗?”
她看向卫侯爷,有些委屈道:“父亲,女儿不知为何大哥大姐要如此污蔑于我,若此处真藏了人,璇儿还能安然坐在这里与你们说话吗?这水里、这洞里,除了我,可还有第二个人影?”
卫侯爷看着激动的女儿,又看看空荡的池面,眉头紧锁。他确实没看到人。
卫琳见状,心知硬搜无凭,反而落了下乘。她眼波一转,计上心头,便放缓了语气,一脸担忧地走上前,蹲在池边,目光却无意地扫过荡漾的水面:
“三妹妹,你别激动,姐姐也是担心你受了惊吓,又被歹人胁迫不敢声张。你仔细想想,方才可有什么异常?或者……听到了什么奇怪的水声?那歹人或许就潜在水下某处,等着我们离开呢?等我们离开了,他再忽然冒出来,对你行不轨之事,那多不好啊。”
她这话极其歹毒,看似关怀,实则是在提醒卫侯爷和水下可能存在的卫竹。
而卫琳知道人可能就在水里,他在憋气,他撑不了多久。
她在拖延时间,等待水下的人憋不住气露出破绽。
或是要用时间逼死水下之人。
而卫璇不能起身,起身便很容易暴露水下藏身之人;她也不能长时间待在水中不动,那同样惹人怀疑。
她将身体更深地沉入水中,只露出脖颈以上,双臂环抱在胸前。
她抬起眼,目光直接越过还在试图搜寻蛛丝马迹的卫琳和卫璋,直直望向脸色铁青的卫侯爷,颤声道:
“父亲,女儿此刻衣不蔽体,大哥身为男子,却在此滞留不去,口口声声要搜查……这便是我们卫家的家教和规矩吗?”
她这句话,像一记重击捶打在卫侯爷心头。
是啊!他方才被卫琳、卫璋连拉带哄,情急之下闯入,只想着抓那莫须有的“奸夫”,却完全忽略了最基本的事实——他的女儿,此刻正近乎赤身**地泡在温泉里!而他的儿子,正瞪大了眼睛在这氤氲的池水中搜寻另一个男人的踪迹。
这成何体统?!
传出去,不必等什么“奸夫”被抓到,他们卫侯府立刻就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父子二人闯入女儿/妹妹的沐浴之处,这简直是伤风败俗,斯文扫地!
卫侯爷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是羞臊,更是后知后觉的震怒。
“放肆!”他一声暴喝,目光狠狠剐向还在不死心张望的卫璋,“逆子!还不给我滚出去!”
他同时厉声呵斥柳氏和卫琳:“还有你们!都给我出去!马上!”
卫琳没想到卫璇会以此破局,一句话就戳中了父亲最在意的礼教和脸面。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父亲,可是那护卫……”
“闭嘴!”卫侯爷根本不容她再说,此刻在他眼里,什么护卫,什么私情,都比不上眼前这幕“父子同观女儿沐浴”带来的羞耻和恐慌。
“有什么事,等璇儿穿戴整齐再说!都给我滚出去!谁再敢多留一刻,家法伺候!”
他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自己最后一个转身,脚步仓促,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岩洞内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愈发浓郁的水汽和尚未平息的涟漪。
卫璇看着他们狼狈退出去的背影,紧绷的神经才微微一松。
她靠在冰冷的池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忽然想起卫竹还在水下,都没声音了,她不叫他,他就不知道出来么。
卫璇手在水下寻找着,摸到人后,拽着衣料用力一提,便把人提出水面。
卫竹猛地吸入几口带着水汽的空气,脸色红润却嘴唇发白,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
卫璇抬手替他把湿发摸到耳后,“难受吗?憋了这么久。”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卫璇,那双沉静的眸子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格外深邃,他喉结滚动,胸腔还在剧烈起伏着。怎么可能不难受。
他摇了摇头。
卫璇松开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们虽被暂时斥退,但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得快离开这里,不能让他们在外面撞见你。”
也就是他须得抢在卫侯爷等人彻底搜查外围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他应该在的位置。
“好。”他压下因长时间闭气带来的眩晕感,借着水势和岩洞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滑向那处他进来的藤蔓缝隙,迅速消失不见。
卫璇看着他离去,这才缓缓起身,用浴巾裹住身体,脸上重新挂上了惊魂未定,又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怒的神情。
岩洞外,气氛凝重。
卫侯爷脸色铁青,负手而立。
卫璋一脸不甘,目光还在四处逡巡。柳姨娘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唯有卫琳,面上看似充满了担忧与自责,心中却惊疑不定地思考着——人呢?难道真的看错了?还是那护卫水性好到能潜伏如此之久?
见卫璇穿戴整齐,在云袖的搀扶下走出来,卫侯爷立刻沉声问道:“璇儿,琳儿说她亲眼看见你那护卫闯了进去,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你如实说来。”
卫璇则道:“父亲,璇儿不知大姐姐为何定要如此断言,方才璇儿一直在池中,除了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并未见到任何人闯入。若真有人闯进,璇儿岂会安然无恙?又岂会不呼救?”
她目光转向卫琳,带着些许质问:“大姐姐口口声声为我好,为何不经核实,就带着父亲和大哥直接闯进来?你们可想过我的颜面何存?卫家的颜面何存?”
卫琳被她问得一噎,连忙道:“三妹妹,姐姐是担心你啊!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许是那护卫见我们人多,又从别处溜走了?”她仍在试图引导。
卫璇立刻抓住她话里的漏洞,语气尖锐起来:“别处?这处苑落是大姐姐你精心挑选的,独立幽静,唯一的入口有护卫守着,侧后方是陡峭山壁和寒潭,大姐姐的意思是,我那护卫不仅能飞天遁地,还能在寒潭里潜伏许久,就为了窥视我沐浴?这合乎常理吗?
若是大姐姐硬要说有什么隐秘通道的话,倒不妨指出来,也好让父亲派人去一探究尽!”
卫琳瞬间被堵住了话头。
她倒确实是知道一个隐秘通道,但那个通道是供她提前准备好了藏人用的,一般人不会发现,她也不会说出来。
卫璇不等她反驳,直接对卫侯爷道:“父亲,女儿身边的护卫卫竹,您是知道的,他向来恪尽职守。方才女儿与大姐来此时,便吩咐他在外围警戒,不得靠近温泉,以免冲撞。他此刻定然是在苑落外围巡查。若父亲不信,大可立刻派人去寻他问话,看他是否一直在外围值守,是否曾擅离职守,靠近过这温泉岩洞半步!”
她将“岗位”的定义小小改变了一番,从固定的“主入口”变成了更灵活的“外围巡查”。
这样对于卫侯爷等人闯入时,没有在洞口立刻看见他也解释的通了。
顺便给了卫竹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处理湿透的衣衫和可能留下的水迹。
卫侯爷听着卫璇条理清晰的反驳,再看看卫琳那有些苍白的脸色和卫璋那明显底气不足的样子,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他不愿将事情闹大,烦躁地挥了挥手,道:“够了!此事到此为止!琳儿,你或许是看错了!璋儿,你也是,听风就是雨!还不快向你妹妹道歉!”
卫璋梗着脖子,显然不服。
卫琳知道今日这事已无法有任何改变。她迅速换上歉疚的表情,上前拉住卫璇的手,柔声道:“三妹妹,是姐姐不好,姐姐或许是泡得久了,眼花看错了,让你受惊了。姐姐在这里给你赔不是,待回府后,定寻些好东西给你压惊。”
卫璇面上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姐姐也是关心则乱,妹妹明白。”
她懒得与卫琳多做纠缠,转而看向卫侯爷,“父亲,璇儿有些乏了,想先回苑落休息。”
卫侯爷正想赶紧结束这尴尬的局面,立刻允准:“去吧。”
回客院的路上,卫琳与卫璋落在后面。
卫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压低声音怒道:“就这么算了?那贱人肯定有鬼!还有那个护卫,他肯定……”
“哥哥!”卫琳打断他,脸上温柔尽褪,冷静道,“事已至此,再纠缠下去,只会让父亲更加厌烦我们。”
她沉吟片刻,道:“我方才已悄悄问过那个在侧后方负责惊呼的丫鬟,我之前有让她特地留意观察过——虽然三妹妹尚且不确定,但那丫鬟说,她见那护卫落入池中时,那种神态,并不像是与人有染过后应有的神态。”
卫璋不耐烦,反问:“那与人有染应该是什么神态?”
卫琳不理会卫璋的情绪牵连,继续分析道:“至于谢公子那边,谢家规矩大如天,谢公子更是爱惜羽毛,绝无可能与三妹妹有此行径。综合来看,三妹妹与他二人,至少在行为迹象上,看不出有逾越之处。”
卫璋听着妹妹这番入情入理的分析,眉头紧紧锁住,烦躁地低吼:“那照你这么说,是我多心了?她卫璇还是个贞洁烈女不成?”
卫琳只道:“未必是哥哥多心,或许是时机未到,又或许他们隐藏得太深。但今日之事,已打草惊蛇。再贸然行动,只会让我们自己陷入被动。”
她语气缓和下来,安抚道:“哥哥放心,她终究是要嫁人的。只要她一日在卫家,我们总有办法拿捏她。当务之急,是我的婚事不能出任何差池。待我顺利嫁入安远伯府,有了依仗,还怕收拾不了她吗?
“况且,若哥哥实在不放心,担心她非完璧之身,将来若被陈家发现,反咬我们一口,污了你的名声,何不直接寻个稳妥的法子去‘看一看’呢?”
“看?!”卫璋眉头紧锁,道,“怎么去看?难道要扒了她的衣服验身不成?父亲现在正恼着我们,绝不会允准如此荒唐之事!”
“哥哥想到哪里去了。”卫琳轻笑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我们自然不能用强,也无需那般粗鲁。女儿家的事,自然要用女儿家的法子来解决。”
她微微靠近些,道:“妹妹我近日忙于备嫁,接触了些调理身子、以求早日为夫家开枝散叶的方子,也听闻了几位擅长调理妇人科的圣手名医。其中有一位,最是德高望重,手法也巧妙。
“哥哥你想,若是我们以关心三妹妹身子为由——就说她近日操劳外务,瞧着气色不佳,我们做兄姐的心疼,特意重金请来名医为她调理。这传到父亲耳中,也是我们兄友弟恭,关爱妹妹,他岂有不同意之理?”
卫璋眼睛微微一亮,问:“然后呢?”
卫琳笑了笑,“然后?那位名医自有其独到之处。诊脉之时,观其气血运行、津液盈亏,再辅以问询月事周期、平素体感……经验老道者,便能从这些细微之处,推断出女子元阴是否充盈,胞宫是否安泰。虽非十成十的准,但**分的把握总是有的。而且合乎礼数,不过是望闻问切,她卫璇就算心中起疑,也挑不出任何错处,只能乖乖配合。”
她看着卫璋,一字一句道:“届时,结果如何,便一目了然。若她当真不洁,我们便掌握了实实在在的把柄,是悄悄处置了她,还是借此要挟她交出产业,皆由我们心意。若她是清白的……”
卫琳笑容变得意味深长:“那哥哥也可放心,日后依旧能拿她的婚事做文章,为哥哥的前程铺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亏。”
卫璋听完,思考半晌,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好!就这么办!”
另一边,卫璇回到客院,立刻叫来云袖,低声吩咐了几句。
她此行的目的尚未达成。借着这场风波,卫侯爷等人暂时无暇他顾,正是她暗中行动的好时机。
“云袖,你找个由头,去寻这别庄的管事,就说我受惊需要些安神的汤药。
“与他攀谈时,顺带问问这别庄的经营,比如日常用度采买、人手调度、与周边田庄的往来。重点是,探听一下如今实际管着这些产业的具体是哪几位管事,他们性情能力如何,与府里,尤其是与柳姨娘那边,关系亲疏怎样。”
云袖应下离去。
门外传来叩门声,是卫竹惯用的节奏。
“进来。”
卫竹推门而入。
他已换上了一身同样制式的干净深色护卫服,发丝用布巾仔细擦拭过,虽仍有些潮意,但已不见水珠。
他身上还带着一丝温泉区域常用的艾草清气,掩盖了任何可能残留的硫磺气息。
“主人。”
卫璇目光落在他微湿的肩头,道:“外面情况如何?”
卫竹道:“侯爷派人来问过话。属下按主人吩咐,只说一直在外值守,不知发生何事。来人没问出什么,走了。”
卫璇点了点头,对他的应对并不意外。
她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抬眸看向他,问道:“当时在洞外听到呼救,你想也不想就直接进来?就没想过,那可能是个圈套?”
卫竹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攥了攥垂在身侧的手。所有情绪在胸腔里翻滚,最终冲到唇边,却只化作干涩的一句:“对不起。”
他低垂着眼,等待着卫璇的斥责。身为暗卫,冲动是大忌。
然而,预想中的冷斥并未到来。
卫璇只是道:“罢了。关心则乱,这次情有可原。下次多思量片刻。”
她这话,像是轻轻拂去了他心头的重负,又像是一根极细的羽毛,在他紧绷的心弦上不轻不重地撩拨了一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