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温泉别庄回来不过两日,卫璋便亲自来了映月轩。
令人意外的是,他脸上不见丝毫之前的阴鸷愤恨,反倒堆起了堪称和煦的笑容,身后还跟着一位提着药箱的老者。
“三妹妹近日操劳,为兄瞧着甚是心疼。”
卫璋一开口,卫璇直接起了身鸡皮疙瘩。他的声音温和得让卫璇差点以为换了个人。
“前些日子是为兄糊涂,言语冲撞了妹妹,还望妹妹莫要往心里去。常言道,亲兄妹哪有隔夜仇?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卫璇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里的浮沫,闻言手中一顿。
她抬眼,道:“大哥言重了。妹妹胆子小,经不起吓,只怕不是‘隔夜仇’,是‘隔夜惊’。这筋嘛,若是总被人惦记着要打断,连不连的,也就那么回事了。”
卫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强行扯得更开,自动过滤了这话里的钉子,热情地引荐身后老者:
“是是是,都是哥哥的不是。这不,特意重金请来了京中有名的妇科圣手薛老先生,最擅调理女子气血,人称‘薛神医’!妹妹近日劳心劳力,定要好生瞧瞧,调养好了身子最要紧。”
卫璇目光扫过那位眼观鼻、鼻观心的薛神医,眯了眯眼睛。
随即,面上露出讶异和感动的神色:“劳大哥如此费心,妹妹真是受宠若惊。”
“应该的,应该的。”卫璋搓着手,眼神热切,“那——我们开始?”
既然是免费看诊,卫璇也不推辞,“行啊。”
看诊过程倒是颇为“正规”。
薛神医示意卫璇伸出皓腕,三指搭上,闭目凝神,一副高人做派。
卫璇配合地伸出手。她打量着这所谓的神医。
这老大夫指腹温热,下指精准,倒不像是个纯粹的骗子。
薛神医诊了左手又换右手,半晌,睁开眼,慢悠悠开口:“小姐近日是否偶有心神不宁,夜寐多梦?”
卫璇答:“确有些许,但不多。”
“嗯。”薛神医若有所思,又问,“月信可还准时?量色如何?”
卫璇道:“尚算准时,只是,近日略感腰膝酸软,也不知是何缘故。”
薛神医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她的手腕和耳后肌肤,最终收回手,对一旁紧张期待的卫璋微微颔首,道:
“璋公子放心,三小姐只是近来劳碌,有些气血耗损,肝肾略有不足,以致腰膝酸软、夜寐不安。元阴稍有亏损,但根基未损,好生调理一番,并无大碍。待老夫开个方子,静心服用一段时日便可。”
根基未损。
并无大碍。
这两句就像一颗定心丸。
果然,卫璋一听,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连声道:“有劳神医!有劳神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他此刻再看卫璇,眼神一下子热络得很,又说了几句“妹妹好生休息,缺什么尽管跟哥哥说”的虚情假意的话,便心满意足地领着“功成身退”的薛神医走了。
院子里恢复了清静。
卫璇看着卫璋几乎要雀跃起来的背影,面无表情。
“他什么意思?”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卫璇抬头,只见卫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院中的大树上,浓密的枝叶掩住了他大半身影。
她笑了笑,收回目光道:“还能什么意思?我这位好大哥啊,他那脑子里,大概除了锦绣前程,就只剩下‘贞洁牌坊’了。仿佛确认了我还是个可供交易的完璧,他通往富贵的大道就又铺平了几块金砖。”
她轻“啧”了一声,“真是……目光短浅得令人发笑。”
卫竹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她面前,道:“那你为何还要配合他?”
卫璇道:“配合一下,演场戏,就能换来他短期内不再处心积虑想着怎么清理门户,甚至还能对我假以辞色,觉得我奇货可居。”
她摊了摊手,“这笔买卖,感觉也不算太亏。毕竟,被苍蝇天天盯着,也挺烦的。”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歪头看向卫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说起来也都怪你。”
卫竹面露不解。
卫璇道:“要是你再厉害一点,能到那种‘神来杀神,佛来杀佛’的境界,我何至于要这般委曲求全,跟他虚与委蛇?就我这般窝囊,死后都能刻上‘威武一直屈’的墓志铭了。”
卫竹闻言,眼神一黯,低下头,紧抿着唇。他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已是一片沉凝的坚定。
“我会努力。”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平日练功的空地走去。
卫璇一愣,没想到他竟当真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她心里那点玩笑的心思也散了。
她如今掌管着许多内外事务,深知任何事情从零做起都是不易的,卫竹能在短短时间内有如此进步,已是远超常人。
秦师傅私下里也没少夸他天赋异禀。若让他只一味埋头苦练,反而可能走了岔路。
“站住。”她出声叫住他。
卫竹脚步顿住,回身看她。
卫璇走到他面前,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练功勤奋,进步神速,我都知道。只是吧,武力固然重要,但脑子里的东西也不能落下。”
她指了指书房方向,道:“光会打架,顶多是个厉害的护卫。我要的,是一柄能独当一面的利刃。你去书房,把我桌上那几本《齐民要术》和《货殖列传》找出来,仔细看看。尤其是里面关于田庄管理、物产流通的章节。”
她看着他,道:“将来那些田庄什么的收回来了,总不能一直靠外人打理。你既然跟了我,这些事,迟早也要学着经手。”
卫竹怔了怔,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依旧是沉声应“是”。
他依言又转向了书房的方向。
卫琳的婚期转眼便至。
三月后,安远伯府嫡次子娶妇,卫侯府嫁女,至少场面功夫做得十足,婚礼办得是宾客盈门、煊赫热闹。
卫璇作为嫡亲的妹妹,自然也在送嫁之列,来到了安远伯府。
看着满堂的喜庆,身着大红嫁衣、头戴华丽珠冠的卫琳在众人的簇拥和祝福下,与那瞧着还算端正的新郎官行着繁琐的礼仪,卫璇面上平静无波。
她不是没想过在今日做点什么。
毕竟,看着仇人志得意满,总想给她添点堵。
然而,她仔细盘算下来,却不得不承认,卫琳此人,在“成为高门媳妇”这项事业上,确实做到了近乎无懈可击。
论门第,卫侯府与安远伯府算是匹配;论才貌,卫琳的“才女”之名在京中闺秀里也排得上号,容貌更是清雅端丽;论品性,她对外一贯是温婉和善、知书达理的形象,从不曾听说有何苛刻下人、言行出格的恶名;
甚至论管家能力,她协助柳氏打理内务多年,也从未出过大的纰漏。
她就像“无暇美玉”,品质过硬,让人一时竟难以找到下嘴的破绽。
真是难为她了。
想在对方最强、最无瑕疵的地方发动攻击,绝非明智之举。
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日子还长着,总有她脱下这身华丽戏服,露出内里不堪的时候。
她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将那份蠢蠢欲动的破坏欲压了下去。
让她先尝尝这“完美婚姻”的甜头,日后再跌落时,才会更痛。
“卫三妹妹,听闻你前阵子……去了那望仙楼?”
卫璇手中一顿,发现是有人与她搭话。
——因着她近来掌管苏氏锦缎,解决了漕运麻烦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隐隐在商圈再起势头,加之她之前“望仙楼一掷千金”的事迹实在过于惊人,卫璇在这场婚宴上,倒成了个颇为引人注目的存在。
不少消息灵通的官家夫人、商贾内眷,都早想主动过来与她打招呼。有好奇打量她这个“异类”千金的,也有真心想结交她背后商业资源的。
更有几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夫人,眼神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好奇和某种跃跃欲试,道:“快跟姐姐们说说,里头究竟是个什么光景?那月隐公子,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滋味无双?”
卫璇心里默默扶额。
她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那家伙现在指不定又在哪棵树上,或者哪片阴影里呢,习武之人耳朵又尖得很。
虽说她也不如何在意他多想,但这事儿……她确实也没什么“滋味”可分享。
八千两,就抱着睡了一晚上,说出来都丢人。
于是打着哈哈,语气轻描淡写,带着几分少女天真:“姐姐们说笑了,那等地方,不过是年少好奇,去瞧个新鲜罢了。至于月隐公子嘛……”
她在几位夫人期待的目光中,狡黠一笑,“自然是……望仙楼的魁首,名不虚传啦。”说了等于没说。
几位夫人得了这么个模糊的答案,虽不尽兴,但见她不愿深谈,也只好笑着提了别的话题。
正当她应付完这波“好奇心”过剩的夫人,略感疲惫时,赵夫人带着赵玉茹小姐,含笑走了过来。
“璇丫头。”赵夫人对她笑容可亲。
卫璇连忙敛衽行礼,道:“赵夫人,赵姐姐,你们也来了。”
她余光看向赵玉茹,这位小姐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裙,气质清雅如兰,在满堂锦绣中别有一番风致。
说来这蒋坤也是消息灵通。
早打听到赵家会来参加婚宴,前几日便求到了卫璇面前,死活想让她以自己护卫或随从的名义带他进来,哪怕远远看一眼赵小姐也好。
他赌咒发誓绝不骚扰。
但卫璇哪里敢赌?
这莽汉要是一个没看住,跑去把赵小姐吓到了,她也是担待不起的。
好说歹说,最后卫璇承诺会帮他寻个可靠的先生,教他识字断文、学习些基本的礼仪规矩。
甚至暗示若他表现好,将来或可帮他谋划个小小的武职官身,才算暂时摁住了他那颗躁动的心。
当然,卫璇也没把路堵死,答应会趁机帮他在赵夫人面前探探口风。
蒋坤虽心痒难耐,但也知道卫璇说得在理,自己如今这模样凑上去确实是自取其辱,只能一边嘟囔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子这都别了多少个三秋了!”一边不情不愿却又满怀希望地回去等着卫璇给他找先生了。
寒暄了几句场面话,卫璇便将话题引向了赵玉茹,道:“赵姐姐今日这身衣裳真好看,衬得人气度越发不凡。不知赵姐姐平日里,都喜欢些什么?或者说,欣赏什么样的……男子?”
赵玉茹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有些无措地垂下眼睫,低低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读读书,赏赏花,也偶尔下点旗什么的,至于……至于……”
她“至于”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含糊道,“总要是知书达理、性情温良的君子才好。”
“嗯……”卫璇默默替蒋坤点了三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