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漾静坐一夜,终于在清晨下了决心。
张无相生前不愿回青松山,在他死后,他唯一的徒弟若是违了他的愿,怕是不妥当。
于是,周无漾知会了南山寺主持,言明午时会带人将张无相的棺椁抬走。
他为张无相寻了一处好去处。
南山寺十里外有一座矮山,名曰寺南山。
青山浮水,山峦层层相叠,晨晓雾霭穿越其间,见之不胜欢喜。寺南山山顶南面朝南山寺,清晨、午时、黄昏,古朴钟声绕过山林而来,久久不绝。
张无相葬于此处,得清风明月,得佛语声声。
男人孤寂的坐在新坟头,白衣不慎染上泥土尘埃,脏成了灰色,周无漾清风朗朗,这般苦闷的狼狈模样,少有人见。他用一个下午,陪着张无相喝完了最后一次酒。
“近来总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是皇子,你是庶民,两个权力地位相差甚多的人,在那小小的青松山上,竟然全然颠倒了过来。”
周无漾十岁时,被皇帝送来了青松山修习心性。那时朝堂深陷泥潭,水深火热,周无漾是皇后之子,却被天子扔去了千里之外的青松山上。
看似爱护,实则贬谪。
帝后不合,遂而皇帝并不喜爱周无漾,反而是对贵妃膝下九皇子周麟疼爱有加,九皇子年仅六岁,天子便要为他扫清障碍,一边将初露锋芒的周无漾送走,一边任左相为太子师,悉心教导,声望如新竹破土,渐渐树立。
周麟,一个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皇家之子。名字是尊,出生的排序也是尊。
命运不留余力地将周麟捧向高处,还不忘回头给周无漾一个响亮的巴掌。
周无漾记恨。
年幼的皇子只能将闷气撒在张无相身上,他压着嗓音,用最狠最威严的语气逼迫张无相的僭越之举下跪道歉。
张无相很无辜啊,他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小孩,你在这里干什么?”
张无相很疑惑。是因为‘小孩’这个称呼让周无漾的自尊心受到践踏了吗?可他的身高确实高不过张无相的腰线,不是小孩是什么?
青松山不是权贵之人胡闹的地方,离皇城千里之外的青松山,找不出一个人为周无漾撑腰。
所以,张无相以无礼之罪,揍了周无漾一顿。
揍到周无漾鼻青脸肿,跪地求饶。
张无相摆手,“你看,尊严在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周无漾:“你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张无相:“成语用得不错,你怎的不说自己仗势欺人呢?”
周无漾:“……”
欺负了小孩,就要立马哄好。这是张无相多年来走南闯北摸出来的真理。
他踩着长剑在两座山间一来一回,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小周无漾抽噎着鼻头,眼睛水汪汪的,虽然他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十分羡慕。
倘若他也能像张无相一般厉害,他一定要踩着剑飞回皇宫,将周麟那厮打得满地找牙!
张无相拿来了药箱,用一根小竹棍给周无漾上药。少年时好学,剑术,医术乃至窥天之术都向青松掌门学了个十成十。有他这身好功夫,夺个天才之名都不为过。
可惜天妒英才。
天妒张无相。
“手伸出来,给你把个脉。”
周无漾将手伸出去,他看见对方搭上他的脉搏时眼睛亮了一圈。
“小家伙?喜欢御剑飞行不?你拜我为师,我可以倾囊相授,保准你以后过得比皇帝快活!而且长寿!”
周无漾只觉得他在胡诌,为了拒绝张无相,他很认真地向对方解释起‘我要当太子’的愿望。
“老皇帝将你扔来我们这荒郊野岭,想必是不想管你了。三月后你回去,且看看那老头能不能容下你,不过到时你再来拜师,可就来不及了。”
“不准你妄自揣度我父皇!父皇他不可能不要我!”
“小样儿,又不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张无相歪嘴一笑,“既然听懂了,那我就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考虑,看见那座高高的山峰了没?考虑好了,就对着山峰喊我的名字。我呢,姓张,张无相,是你未来的师尊。”
张无相说得很对,周无漾听得懂,并且深谙其中之理。在一众皇子中,属他年纪轻轻最有智慧,当别的皇子还在学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时,周无漾已然可以写出一篇青涩的政论。
生在皇家,不得天子喜爱,无论这人再有天赋,或是如何努力,都注定得不到好回报。
‘太子梦’碎得一干二净,周无漾退而求其次,不当太子也行,至少要当一个不错的皇子,让父皇刮目相看。
不管是太子,还是不错的皇子,周无漾奢望的,从来只有一句来自父皇的肯定。
“张无相!张无相!张无相!”
十岁的小孩通常没什么耐心,半夜,周无漾焦虑得睡不着,他猛然一坐起身,披了外衣就往外跑。
跑到能看见张无相所说的山峰的位置,停下了,顾不上匀气,周无漾将两只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
声音因此扩大了几倍,他不停的喊,“张无相!张——无——相!”
在一声声叫唤中,张无相果然踩着长剑飞来了。
周无漾竖起眼睛,手脚并用地跳起舞,“这——张无相!我在这儿!”
“知道了知道了。”张无相两手抱于胸前,一双眼皮仍旧闭着,似乎还在做梦。
但他的剑并未偏走半分,直直而来,稳稳而落。
周无漾深吸一口气。
张无相打了个哈欠,“深更半夜的,你喊这么大声,会打搅到其他人睡觉的知不知道?明天我要是收着投诉,你就别想拜师了。”
张无相还未睁眼,周无漾而跑到他面前,咚咚咚砸出一声比一声沉重的磕头,张无相在第一声磕头响起时骤然惊醒,他看着眼前身板端正的小孩用尽力气给他行礼,小小的额头上很快浮现出了一圈青色。
“师尊!”
看着周无漾这副模样,张无相也分不清,自己是否又欺骗了一个小孩。
他心有悔过,不敢深想。
“走吧,跟我上山,喝拜师茶。”
就这样,周无漾拜入青松山,成了无相长老的大弟子。
周无漾很勤奋,张无相也教导有方,三月时间让他迅速从练气期到达了筑基期,这个阶段的修士,已经可以熟练使用一些法术了。
但御剑飞行的术法周无漾还不大熟悉,上回自作主张去飞行从崖上摔下来,右腿腿骨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地发疼。
“伤筋动骨一百天,等你回到长安,骨头上的伤也该好全了,切记,在路上也要勤奋修炼,还有,你已经做了我的弟子,切莫一去不复返啊。”
“知道了师尊,修行上遇上麻烦,我会立即写信给你请教的。我也一定会勤快回来看你的。”后面那句是周无漾昧着良心补上的。
周无漾将青松山当作一间客栈暂时休息,张无相却清楚,周无漾一旦开始修行,便与那个位子彻底无缘了。
他一定会回来的,时间或长或短罢了。
再见到周无漾,是在半年之后的青松山山门,皇后派人一路护送,挡住了明枪暗箭,终于将周无漾送到了张无相这个师尊手上。
周无漾中了毒,朝中无人可解。张无相医术了得,不出三日便让昏迷许久的周无漾悠悠转醒。
醒来后的周无漾一言不发,性子也与原先活泼的模样截然相反,像彻底换了个人一样。
他仍然听张无相的话,仍然勤奋修炼,可他对心中所求有了质疑。
剑在他手上成了一块废铁,张无相只好让他先休息一阵,风雨总会过去的。
两个月之后,青松山传来了两个坏消息——皇后驾崩,皇帝下令周无漾十年内不得入长安。
十年,足以磨平一名皇子的棱角。
周无漾脱去了原先的华贵衣裳,换成了素衣,只腰间别着的一条金色腰带,还能够证明他尊贵的身份。
“师尊,是我还不够强吗?”
“我分明已经放弃了太子之位,他们却还是不肯放过我和母后……”
张无相蹲下身,第一次愿意迁就周无漾的尊严,“小无漾,不是你的错,是命运的错。你生错了地方,去错了地方,自然必遭百般折磨。”
周无漾的眼睛猩红,那一刹那,似乎有什么怪异的事物在他心中萌生,小小的拳头紧着,将狠吞入掌心,“十年之后,我再回长安,必然要找他们寻仇!”
事已至此,张无相已然分不清对错了。
张无相望着天边滚滚的流云,喃喃而语,“十年,十年……应该够了,够了。”
十年时间,足够一个小孩成长为大人,也足够让一个无心存世之人逐渐脱离红尘,启程去赎清身上的罪孽。
一晃十年,张无相下山之时,是天地晨晓之际,无相峰起了个早,到山门时,微光顺着林叶的间隙洒下来,这是的光不暖,也不闪眼睛,只亮,足以为一个即将远行的人照亮前路。
山门为界。
山门外是张无相,山门内是周无漾。
“真没想到,一眨眼,你都长这么高了……不说什么煽情的话了,多谢你来送我,如今偌大的青松山,也只有你来送我了。”
“师尊……”
张无相打断了他,“你我师徒缘分已尽,再见之时,怕已是阴阳相隔之际。”
张无相的算命之术,是唯一的私藏。他这人,平日里虽是吊儿郎当,但只要是说出口的话,没有一句不真。
周无漾喉头滚了滚,说不出一句话。
张无相摇了摇头,“当年之事,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如今,补上。”
皇族渴望长生不老,却又忌讳子弟修仙修道。当年他仗着周无漾年幼不懂,为了全一己私心,便擅自替他做了决定,如果没有张无相,周无漾也许会活在他想要的世界,或是在朝堂上抒发己见,或是被遣往封地,或是一具白骨入皇陵,不管哪一种,都是周无漾选择的结局。
张无相替周无漾改了命。
为他守住了命,却害他失了心。
又是一罪。
还不清的。
周无漾静了一瞬,用一种释怀的语气告诉张无相:“当年事,早已过去。”
“我离开之后,你依然会回到长安,可你狠不下心,做不了决定。”
“你说的话总是真的,我无法辩驳。”
张无相笑了,转眸将目光落在周无漾手里的长剑上,“你的剑不大好,我记得是在剑庐里挑的,二师弟不懂剑,尽捡些破铜烂铁装饰剑庐,再过几年,这柄剑便会被磨钝了。”
张无相将背上的佩剑摘下,递到周无漾面前,“喏,我这柄流云剑,赠你。”
“不可!”周无漾忽然急了,“这是师尊你的佩剑,我……”
张无相眼睛一瞥,将流云剑扔给了周无漾,随后又故作愠怒,“有何不可?我是去当和尚的,身边留着把剑,算什么意思?”
“再说流云可是四大名剑,给你就快收下,天将大亮,我该上路了!”
张无相说完,便牵着驴往山门外走。
山一程,水一程,自此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直到那粒渺小的身影将要融入日光,消失在天际线里,伫立在原地的周无漾终于反应过来:今日之后,再见,就是阴阳相隔,死生两处了。
周无漾慌了,一步跨出山门,他跑了十步,记起张无相的话后,停了脚步。
他忍住苦涩,朝着日光的方向高声大喊:
“师尊!一路走好!”
远处的人影似乎听见了,没回头,只将手高扬而起,摆了摆。
仿佛在说:
再见。
后会有期。
又是十年,周无漾坐在张无相坟前,将南山镇酿得最好的一壶酒倾洒而出。
“师尊,一路走好。”
再见。
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