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漾千里迢迢来到南山寺,是替掌门参加无相法师的葬仪。本着上完一炷香就走的原则前来,却不想被硬生生拖住了步伐。在南山寺一住就是五天。
南山寺的主持以张无相对凡尘俗世仍有眷恋为由,不让张无相以法师之仪安葬,但晾着尸身不好处理,于是特意朝青松山送了书信,希望张无相的本家师门能够派亲传弟子前来接张无相的遗骸回去。
周无漾便是张无相的亲传弟子,因而此次重任非他莫属。
青松山脉共有十座山峰,以掌门座下的十弟子名号依次命名,青松山从东往西第一座山峰便为无相峰。
张无相最早拜入山门,乃掌门大弟子,生性爽朗,喜算命,听闻掌门的独门绝技——窥天之术只传给了张无相一人,彼时张无相年少轻狂,逢命就算,窥了不知多少天机,转头又不知泄了多少。
后来因果报应,张无相发誓此生不再算命,还要遁入空门,用一生偿还所犯罪过。
掌门没劝张无相,只叮嘱了一件事,“你要入空门,这身功夫就得废,真让人寒心。这样罢,你收一个徒弟,把身上所有的功夫都教给他,等你这小徒弟学得差不多了,你再离俗入空门。”
张无相二话不说,应了。
好巧不巧,那几天皇宫将周无漾送来修行三月,张无相探了周无漾的脉,惊觉天上掉馅饼给他送了一个武学奇才。
于是周无漾三次磕头,一盏拜师茶,便给自己谋了一个无相峰大弟子的身份。
十年之后,周无漾学有所成,张无相便马不停蹄地出了家,当起了清静和尚。
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按说他们师徒二人缘分已尽,已然发了誓再不相见的,如今阴阳两隔之时,倒是要烦他这个便宜徒弟相接相送了。
此时周无漾正跪在张无相灵前,心中不知怎的就冒出一个想法,这想法委实憋屈,但却像张无相冥冥之中给他拖来的梦,梦中张无相佝偻着背,着实没有尊严,这时的他既不像年少轻狂的张无相,又不像中年懊悔的张无相,梦里的张无相如同一具干尸,一蹶不振,他央求周无漾别带他回去,哪里都不是他的家乡……
头七将过,周无漾始终拿不定主意。
苏青进门时,便见周无漾这一副惆怅难消的神情。苏青没有出声,一路轻着脚步来到周无漾身边,点了一炷香拜三拜,将其插进香炉里,而后提起腿间的衣服,姿势端正的跪在了蒲团上。
“无相法师便是我的师尊张无相,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告知你,是我疏忽了。”
苏青不知道张无相出家之事,整个青松山,除了掌门和各大长老,无人知晓张无相的下落。
周无漾话里藏着亲近,这对苏青来说十分危险。
苏青不想当特例,也不想承了周无漾的情。
“此事是掌门的思量,大师兄瞒着我是应该的。”
张无相一事,是周无漾托张秋淼相告,苏青今晨才知。
得知是长辈辞世,苏青作为玄清峰弟子,自当前来吊唁,以表哀思。
周无漾便是笃定了苏青此举,故而有了现在独处的机会。
“师尊走得突然,按说两日前就该动身回程才是,但有一事,我心中实在放不下。”
“何事?”
“阿青,留你一人在这儿,我不放心。我希望你同我一起回去。青松山,才是你的家啊。”
“大师兄……”
“你在顾虑什么?”周无漾扭过头,晦涩的神思因此藏进通明的烛光之中,“阿青,我没想到,出门半年,你便将青松山忘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
“那你还记得青松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周无漾逼问他,带着几分难懂的气势。
苏青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为谁辩解,为谁说理。
“师尊在青松山上。”
周无漾接过苏青的话,警醒道:“谢玄在青松山上长眠。”
周无漾又说:“还记得你曾说过什么话么?”
苏青抬眸,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心仍然洁净,不受一丝尘埃蒙蔽,心里一闪而过的慌乱因此消失殆尽。他说:“谢玄在哪,我就在哪。”
哪怕一辈子碌碌无为,也要守在谢玄身边,陪着谢玄,万古长眠。
周无漾清楚苏青龌龊的心思,他不知道外面的男人究竟用了何种手段蛊惑苏青,但是只要苏青还记得谢玄这个名字,他就一定会回到青松山,回到那个周无漾一睁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只有青松山,才是苏青唯一的家。
近水楼台先得月,周无漾提醒苏青记住谢玄,何尝不是另一种高明手段。
他会得到苏青的。
那么迟年,苏青的说辞,你听清楚了吗?
迟年等在门外柳树旁,如此遥远的距离,他的耳边却清晰的响着苏青的声音。
是周无漾的手笔,他想让他知难而退。
但他料错了迟年。
谢玄和师尊是横在迟年面前的两座大山,他清楚自己不过山前野草,此生能得苏青眷顾,已是万分幸运。
在两座巍峨大山在前,他不敢言语。
只是心中难免郁郁,从前他敢于攀山,如今却连迈步向前的机会都失去了。
忧愁万分,如前夜风雨淅沥。
苏青只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不久,但却与周无漾说了许多家常闲话。话里多半是在回忆过往,回忆青松山。
迟年知道自己要留不住苏青了,他只希望时间能慢些走,也希望苏青不要太心狠。至少不要收走对他那好不容易的喜欢。
“走吧,我们回去。”
苏青见迟年正在发呆,便开口提醒道。
喜欢不见了。
迟年拧紧眉头,呼吸不畅。
苏青情绪不高,一路沉默,只因他心里装满了迟年。他们日夜拥眠,距离早已近无可近,你情我愿的情爱之欢是分不清对错的,遂而苏青也分不清,他们之间究竟算什么。
只是师尊,何其无辜……
好不容易才从万千思绪中抽离,苏青回过神,不由感叹,这只看似没有城府的恶鬼,当真是手段了得啊。
他们不该相识,更不该过界。
这便是苏青给出的答案。
太阳落得很快,转眼间,月亮爬上了枝头。
今日迟年的怀里很空,苏青以病愈为由逃避与他亲近,就连此时共赏明月,也要与他分地而坐。
迟年没办法了,只好等困意来袭。
但苏青却突然提议,“想喝酒了。”
和尚的地盘哪能有酒?
这话迟年没说,而是起身去给苏青寻酒。一刻钟之后,迟年抱着一坛酒回来,苏青一脸惊讶。
“你去镇上买酒了?”
“不是。”
“我去找应不染,他跟我说寺里有一个地方藏了酒。”
听见应不染的名字,不远处的玄猫翻了个身。
“偷的?”
迟年不说话,又出门去烧了一壶开水,将酒泡进去。
半晌,才将酒取出来,为苏青倒在茶杯里。
“冷酒伤身。”
苏青伸手探了探杯壁的温度,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酒入喉,翻滚入肚,仿佛全身都长满了暖意。
苏青将身上的袄子裹紧,眼神迷离的又将一杯温酒送入腹中。
望着迟年拘谨的模样,苏青亲自动手将迟年身上遮挡容貌的灰布脱去,男人的发型因布料摩挲过而有些凌乱,看起来像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小狗,但只有苏青知道,迟年的本质是只大尾巴狼。
苏青没帮迟年整理,他移开目光,躲着什么似的,骨节分明的手拿起酒坛,身体向前倾去,有模有样的为迟年倒了一杯酒,“你也喝点。”
“好。”
迟年的动作没他畅快,小口慢饮,唇瓣抿动,动作细致得像是在品酒。
“尝出什么滋味了吗?”苏青问。
迟年犹豫了一下,答:“苦的。”
苏青一愣,笑了。
“我也觉得苦,还有涩。”
“我不喜欢酒。”
“那是因为你没喝过好酒,迟年,你知道吗,青松山上的酒很好喝,因为是用山顶的天池水酿的,天池水净,因此酿成的酒很醇也很甜,还会有一种自然的清香。我酿过酒,用的是茉莉花。”
所以酒香是茉莉花香。
“阿青。”
“迟年,我想回家了。”
“阿青……”
“你先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酒壮怂人胆,苏青仅是认真的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苏青的取舍已经做完了。
他要离开他。
再也不回来。
是恶鬼山不好吗?
还是恶鬼不够好?
迟年觉得答案两者都有。
不知静了多久,窗外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蝉鸣。
迟年饮下一杯新酒,嗓音如同难喝的酒一样苦涩,“算数。”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苏青却不敢看迟年的眼睛了。他也喝酒,希望喝得酩酊大醉,但又不希望口吐真言,毕竟这个艰难的决定,是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
“以后看见应不染,要躲着……”苏青明显哽咽了一下,“我不在,你还会继续做还愿鬼吗?”
“这次任务失败了,你会怎么样?”
他终于舍得抬眸,但对方苦涩的瞳孔却叫他生了怯。
他退缩了。手在抖。
像在经历一个可怕的寒冬。
“阿青。”
“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苏青猛然一怔,意识到自己是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
“……不能了。”
他说太多了,暴露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也不知道面前这只傻傻的恶鬼发现了没有。
迟年:“我想你怎么办?”
苏青:“想我的时候,就抬头望一望青松山的方向,我就在那儿。”
永远,都在那儿。
存稿急急急急急急急!(还有五章存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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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南山寺(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