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大师兄回到长安城后,做出了满意的抉择吗?”
周无漾苦口向苏青道出了二十年前无相峰发生之事,换来苏青这一句疑问。
“当年我回到长安,进了皇宫,见到了父皇……还有周麟。我面对他们时,心中有怒,有恨,可我什么都没做。
他们问我近况,特别是周麟,他问我在青松山上过得好不好。我本来想质问他们的,真的很想,因为我知道是他们害死了母后,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口,怒火就消失了,恨也堵在心里,宣泄不出。”
面对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他始终怯懦。也许是来自相同血脉上的压制,他苦苦经营的强大,到了金灿灿的龙椅面前,尽成了笑话。
周无漾笑不出来,嘘寒问暖结束后,不管是皇帝还是太子,都没再召见过他。
十年,一切都变了。
原先青涩的九皇子摇身一变成了手段狠辣的太子殿下,而那曾被称赞有旷世之才的四皇子成了世外逍遥散客。
而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已过知天命之数,老态龙钟,两年前重病一场,病好之后却下旨在长安城外修起大佛塔,日日鸣钟,求神求佛问长生。
没有人为当年的事情道歉。
周无漾在城内酒肆大醉七天七夜,酒醒之后传来的第一个消息,是天子受奸人所蛊,一病不起。
之后的事情,苏青一直听他人零零散散的提起。
白衣仙信步上宫门,三剑清君侧,从此奸佞小人堕鬼门、不超生。
周无漾一战成名,自此,青松派攀上了帝王家,日子蒸蒸日上。
老皇帝要给周无漾封个国师之名,却被周无漾给拒了。
周无漾:“陛下心中若是有愧,便挑个时间去母后墓前,陪她说说话吧。”
“你怎么不叫朕父皇了?”
“陛下,十年前,从我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四皇子了。”
往事休,如今他愿意放下过往,不再追恨于人,这番大义行径,老皇帝从未预想过。
龙椅上的男人忽而扶额,做出头疼之状。
这症状究其因,皆是因为两年间老皇帝被那奸人国师怂恿陷害,日复一日地服着一种名为曼陀草的毒药,曼陀草毒性剧烈,只能依靠国师的独门解药解毒,如今国师已死,解药断了。
没了解药续命,老皇帝怕是时日无多。
“你在青松派十年,可有听过一种毒草,名为曼陀草?”
“回陛下,青松山是修道练剑之所,不授医术,所以,在下从未听过。”
周无漾以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气势立于天子面前,不怒自威,比起龙椅上懒懒散散的老男人,他似乎更有帝王之风。
隔着一幕珠帘,老皇帝的眼睛蓦然红了,不是因为伤心或是追悔,而是因为嫉妒和憎恨,他坐拥天下,凭什么不能拥有长生?
不知过去多久,浑浊的嗓音才慢悠悠地从珠帘后传来,“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无漾行了个端正的礼,退下了。
他人美梦中的长安,对周无漾而言,是无尽噩梦的汇合。
他觉得长安像一潭巨大的泥滩,他在滩上行走,满身泥泞,素白的衣服染上了令人摒弃的脏,洗不净的,只有逃出这片泥滩,将身上的衣裳通通换过,在沐浴焚香整整三日,方能彻底祛除晦气。
不错,周无漾一刻也待不下去,他快步出了宫城,便立即召出流云剑,直冲云霄而去。
此后,周无漾再没踏入长安一步。
后来,老皇帝驾崩,太子周麟即位,即位第二年改年号为元贞。
张无相逝世的那一年,正是元贞十年。
月挂枝头,苏青却仍在这南山寺别院与周无漾喝闷酒,也不知迟年现在在做些什么。
昨晚苏青对迟年说了狠话,诸如逼迫迟年发毒誓,确保往后再不相见之类的话语。
但迟年死活不愿,借口恶鬼有恶鬼之法,断不会被一个小小的誓约限制。
苏青一眼看穿了迟年的心思,他质问他为何不敢?因何不愿?
迟年语噎,只道等到木向榆彻底灰飞烟灭之时,他就听话回恶鬼山去了此残生。
苏青不再逼迫更多,因为他深知,恶鬼能做到此地步已是不易。
他最怕恶鬼会偷偷跟着他回到青松山,掌门还有诸位长老是何等厉害人物,他们岂能容忍一只恶鬼在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
一想到此处,苏青就胆战心惊的。
故而周无漾傍晚来寻他说话的时候,苏青只能手忙脚乱的将高大的恶鬼往窄小的床底塞去。
应希声竖着尾巴在他们之间来回晃悠,像在欣赏一场伟大的闹剧。
话说回来,苏青觉得,今晚的周无漾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
酒过三巡,人常常醉得不分东西,不管是登徒子亦或是正君子,任何人在万能的酒水面前都会褪一层皮,将最真实的血肉展露出来。
苏青无心饮酒,但周无漾不一样,因为要讲一些难以言表的故事,所以需要依靠酒水壮胆。从傍晚到深夜,周无漾一共喝光了三坛酒。
素色衣领上沾了酒渍,雅正的脸上泛起了绯红,君子倒在酒桌上,喃喃呓语。
夜风瑟瑟,苏青将身上的厚衣裹紧了些,但依旧觉得冷。
他开始搓手,哈气,以此取得温暖。
周无漾说完长安后,一语不发。
苏青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许是在想当年一事疑点重重,但那位却不追究,天子弥留之际,周无漾从前极度渴望的亲情竟在告别之时失而复得。
其中道理,哪怕是苏青这个局外人都能看出一二。
张无相‘三术’名冠天下,周无漾既然拜入了无相峰门下,又怎会对岐黄之术一窍不通?换句话说,老皇帝看出了周无漾在说谎,但是,却没怪他欺君之罪。
苏青以为,或许是老皇帝顿悟了,比起带不走的权力地位,或许那段充满遗憾的亲情更叫他放不下。
所以啊,他最厉害的儿子好不容易骗他一次,就随他去吧。做父亲的,自然是要宽宏大量一些。
这些解释,或者是更多的其他的解释,周无漾定然在深夜无人时想过千千万万次。
苏青只道:“从前都过去了,现在你是青松派周无漾。天下英雄排名第一的人。”
周无漾只参加过一次逐仙大会,只一次,便能一举夺魁,惊艳世人。
他是江湖中独一无二的周无漾,再不是深宫之中可以被随便抛弃的四皇子了。
周无漾:“阿青,谢谢你。”
苏青笑了笑,“不客气。”
苏青仰了仰头,看了眼高悬于顶的月亮,“大师兄,饮酒伤身,再加上,夜也深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苏青绕到周无漾面前,正要扶他,醉酒的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苏青的手腕,一用力,便将苏青扯到了面前。
周无漾的眼睛猩红得可怕,苏青用力去挣,却怎么也无法将手抽回,“大师兄!”他压低声音,呵斥说。
周无漾不管苏青的反应,他将手掌环上苏青的腰线,将对方圈得更紧了些,而后又将意乱情迷的脸埋在苏青的小腹里,摩挲起来。
“大师兄!”苏青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他大叫起来,惊慌失措。
“我不想听这个称呼了,阿青,这么多年了,你明白我的心意的。”周无漾求他,“你既然可以接受迟年,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我们相处的时间更长,我更了解你啊……”
周无漾翕动着抬起头,将苏青拼命挣扎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脸上。
好烫!好烫!
周无漾兀自开口,“捂一会儿,就不冷了。”
苏青的心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脸上的血色因为抗拒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毫无温度的响起,看着周无漾脸颊两侧的潮红慢慢退去,变成和他一样的苍白。
“周无漾,你疯了。”
“你永远比不上……你永远比不上……”
“师尊,迟年,你都比不上……”
“唔!”
砰!
桎梏身体的力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重更狠的力气。
苏青回过神来,发现周无漾被赶来的迟年一脚踹倒在地上,空酒坛碎了一地,坚硬的石桌也因为那道没有控制好的力气炸开,裂成了一块块不规则的模样。
苏青眼疾手快的拉住了迟年,“迟年,住手!别动他!”
“你要护他?”
“你喜欢他?”
他看见了,他都看见了!
周无漾埋在苏青的怀里,动作亲昵非常!
他全他妈看见了!
“迟年……”
还未解释,苏青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被迟年暴力的扛在了肩上,往厢房的方向快步离开。
“迟年,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苏青挣扎得越厉害,迟年的心就越痛,痛到整个身体像是要裂开一样。
迟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就苏青带回房间,锁上门。他才得以撕开所有伪装,将真正的自己放出来。
苏青被他暴力的扔在床上,捂着受伤的地方十分可怜的‘嘶’了一声。
“迟年,你发什么疯?!”
“我是疯了,我早该疯了!”
“我就不该应了你,不该允你回家!”
“迟年!”
苏青被气得浑身发抖,“你这就要反悔了吗?你这么快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吗?你没有这个权力,你他妈没有后悔的权力!”
正欲再骂,嘴唇却被恶鬼欺身过来狠狠堵住,再蹦不出一个音节。
这晚的恶鬼尤为愤怒,平日里的爱惜都消失殆尽了,只剩下本性里最可怕的一面——残暴。
当清晨的微光洒下窗棂,迟年从终于舍得放过苏青,让他依靠在他冰冷的臂弯里疲倦的睡去。
迟年一一扫过苏青浑身的痕迹,心里依然空落落的。
“我们之间,从来只有你说得算。我不听,你就不理我,我听了,你又不要我……”
“阿青,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