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不染到来之前,苏青便留心向迟年要了答案。
“应希声到底算人算鬼呢?”
迟年说,应希声不人不鬼。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如果非要归于一类,苏青按照应希声会飘来飘去,以及那类似于鬼上身的能力,会选择将应希声归于鬼。
但迟年又说:“鬼不是生来就是鬼的,世上得先有人,人死了才能变成鬼。”
应希声没有所谓前世,他是被凭空捏造出的鬼魂。
苏青从未在任何一本书上看到过关于人造鬼的说法,可能造鬼之法与夺寿之术一样,同为禁术,寻常人不会在歪门邪道里找乐趣,所以不知道很正常。
造出应希声的人,一定有十分邪恶的目的和手段。因为迟年在应希声身上,看到了与恶鬼同根同源的力量。
那股一直被禁锢着的,灭世之力。
那人觊觎这份力量,他造出应希声,想将这份力量据为己有。但是他失败了。
应希声的力量十分弱小,几乎没有爆发的可能,加上他在南山寺待了许久,清灵的佛音不断洗涤着他身上的罪恶,如今,迟年在应希声身上,几乎看不见‘恶’了。
但凡人没有恶鬼慧眼识珠,应不染如佛像一般,垂眸,悲悯,观世。可他仍旧是凡人,他没有佛一般的高大,佛垂眸看的是世间凡尘,应不染垂眸,看的却是尘土韧草。
雾里看花,始终不够真切。
苏青抓紧了这一点,向应不染发难,语句条理清晰,声音沉稳有力,他是这么问的:当你知道应希声身上也有恶鬼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希声等同于恶鬼——那么当应希声体内的恶鬼之力失控了,你,应不染会怎么做?
应希声大概是应不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苏青毫不犹豫地肯定。
他很想知道应不染在面对亲人时,会不会依旧冷漠无情?
答案与他所期待的背道而驰,更与应希声期待的背道而驰。
“我还是那句话,履行我的使命,杀了他。”
他们都想错了,神是无私的。
神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小猫不会说话,那就由苏青代劳,“如果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你将他带回去,锁在身边,又有何用?你对他太残忍了。”
应不染的语调未有任何改变,“佛音会消磨他的戾气,直到他的恶消失殆尽。我会陪着他,日日为他诵经,祈福。”
“迟年也一样,我希望他能留在南山寺,佛祖会助他洗清罪孽。”
苏青缄默了一会儿,才替迟年回绝道:“不了,我怕他会疼。”
怀里的玄猫闻言一怔,无声无息间落了一滴泪,苏青的指腹因此感受到点点湿润,低头一瞧,发现玄猫已然埋头哭泣。
洗清罪孽,说得好听。
恶鬼身上的罪孽不就是那条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命吗?
诵经、祈福,然后目送迟年去死……
苏青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应希声也做不到。
他的生命,理应出现一些光彩的。
他不想死。
拨弄佛珠的声音罕见的停止了,和尚一动不动的看着伤心的小猫,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在坚守一条正确的道路。
仅此而已。
迟年带着烧鸡回来,是在一个时辰后。
风尘卷着他灰色的衣角,在打开门时被他带进来,混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
南方风雨长青,苏青却好似闻见了雪,他的鼻尖被冷堵住了,仿佛一用力,脆弱的鼻腔就会被他带出血来。
迟年抱着热腾腾的烧鸡越过沉默的应不染,半跪在苏青面前。烧鸡被放到木桌上,迟年十分宝贝地从衣服里掏出一对做工细致的厚手套,黑色的,裁缝店里常卖的款式颜色。但不适合苏青。
迟年将手套给苏青带上,白皙而瘦弱的手被他一把包住,握起来轻飘飘的,像一片容易消失的雪花。迟年习惯地往苏青手里哈气,一个来回结束迟年才发觉,原来自己不会呼吸。苏青嘴边呼出的白气,他却没有。
迟年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手里的动作没停,他为那双漂亮的手戴好了手套。
“还冷吗?”
苏青摇了摇头,“好多了,谢谢。”
他的阿青总待他像陌生人似的,那么客气。
迟年兀自夺过苏青怀里的玄猫,自己抱着,然后叮嘱苏青多吃点烧鸡。
苏青不拒,立即将那层油糊糊的包装拆开,整只烧鸡便顺势暴露在了稀薄的冷气之中。他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扒,率先撕下了一只鸡腿递给迟年。
迟年自然的接过,又自然的吃了起来。
自然的吃相让应不染忍不住怀疑,恶鬼也是需要吃饭的。
“天将入夜,我得告辞了。”应不染依旧一副清冷模样,“你让他坐下。”
后边一句是对苏青说的。
苏青歪了歪嘴唇,示意迟年坐下来好好吃饭。
迟年简单收拾了一番身上的衣裳,席地而坐。玄猫在迟年怀里,异常安分。仔细查探才发现,迟年往应希声嘴里塞了一块肥肉,他凭此堵住了对方咿呀咿呀的声音。
高明而又朴素的手段。应不染十分受教。
“大师,快开始吧。”见窗外渐渐起风,苏青催促道。
拨弄佛珠的速度渐渐变快,薄薄的唇线里慢慢涌出几句语意不明的佛语,来回重复,直到第三遍,应不染的身形因为佛珠停止滚动而猛然一顿,眼皮撑开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那串佛珠因为咒语分解成十二个大小相同的黑珠子,十二佛珠旋转着离开了应不染的手腕,愈变愈大,像十二个磨平棱角的石头,共同伫立守卫着一处险要之地。
它们来到了迟年面前,跳舞似的将迟年包围了起来,十二佛珠每一颗上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这些光辉常人看不见,只恶鬼和佛珠之主能看。
迟年下意识地要挣,黑雾即将宣泄而出,却被苏青及时止住。
“迟年!”
“别怕,我在。”
苏青轻而易举越过那层禁制,找到他冰冷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应不染重新阖上眼皮,念起了咒语。十二佛珠的光辉缓缓减弱,到达了一个温和的程度,像哄睡的摇篮曲。
迟年靠着手掌心传来的温暖静下心,眼前的光辉尽管已经温和下来,但对他来说,还是过于耀眼。迟年慢慢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里那股不属于他的力量。
起初,这股力量像一枚暂时不会爆炸的闷雷埋在他的身体里,很突兀,好似一静一动,都莫名受到了许多限制。如今,这股力量在他身体里缓慢游走,不横冲直撞,反倒像个步履沉重的老者,用生平最锐利的眸光,审视着他的一呼一吸。
他的身体像迷宫,而那老者,则是来迷宫参观游戏却意外迷路的人。迷宫外升起的冉冉温阳,如一道指路的明光,它成功帮助迷路多时的老者找到了出口。
迷宫平常的目送老者,老者窥探它许久,除了切实感受到它是一座迷宫之外,似乎再寻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它并非仅仅是一座迷宫。
老者离开了,没有人会再次踏足此处。
神说:就让这座小小的迷宫就此荒废吧。
迷宫答应了。
体内的佛光顺利被收回,迟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得意忘形的恶鬼赶忙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几秒之间,后腰上的空洞已然恢复,平整如初。
迟年高兴的告诉了苏青这个好消息,苏青笑着笑着咳了起来,“太好了,你没事了!”
迟年见状立时慌了,他俯下身,为苏青倒水。
“阿青,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你别忧心,只是不小心被呛到了,我没事了。会好的,过两天就好了。”
小病就是这样,在任何让你意想不到的时候,让你拖着沉重的身体生活两天,两天之后病气消失,一切重归于旧。
苏青从小到大,这样的经历多到数不清次数了。风一吹就倒的孱弱身体,附属于他的漫长人生。生病是常事,青松山人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药罐子,因而一年到晚的生病无人关照,总独自一人窝在柴火旁,耳边是噼里啪啦的温暖,背后却是空无一人的冷寂。
苏青习惯了。所以常说没事。
但迟年不习惯,他皱着眉,用严肃的语气告诉苏青,“病是不会自己好的。多在意身体,添衣,保暖,还要吃饱,睡好。照顾好自己,不准生病,知道吗?”
他的阿青又瘦了,脸上都没有肉。
苏青缄默了一瞬,只道:“我照顾不好自己。”
苏青总觉得,迟年话里话外像是在托付着什么。他想起迟年先前坦白的话,心情顿时坏了起来。
一旁,应不染见不得一人一鬼腻歪的场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两位,我的猫,我可以带走了吗?”
方才迟年着急给苏青倒水,本该在怀里吧唧嘴的应不染被忘在了原地。一人一猫四目相对,面面相觑,气势剑拔弩张时,好似随时随地要打起来似的。
应不染厌恶打架,于是必须开口打断,不然今晚可能会回不去。
苏青:“自然。”
应不染站起来,不厌其烦的对玄猫伸出双手,用一般人无法享受的语气柔声说:“希声,过来。”
玄猫不对他哈气了,但它瘦小的脊骨仍然耸立着,警惕的姿势像一根无处不在的鱼刺,用力扎进应不染的喉咙里,拿不出又咽不下。
它走到应不染面前,在应不染抱起它之前突然露出獠牙,对着应不染的掌侧一口咬了下去,尖牙果决的刺进和尚的血肉中,和尚吃痛,却忍住了挣脱,他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它,嘴边无声的问:为什么?
而玄猫呢?它只恨牙齿不够长和锐利,不然他就能立马咬断这该死的和尚的手!
事情发生得太快,苏青和迟年都看呆了。
“小猫,松口!”
苏青拖住应希声的腹,将它往上抱。尖牙被迫退开,应希声控制不住的叫出了声。
那一刻,它无比奇怪,像疯魔之人。
血液挂在猫的牙齿上,滴下来,又顺着猫大张的口腔滑进胃里。
应不染僵在原地,停了许久许久,才将因为受伤而发抖的手收回。
“他这般状态,你带不走。”
是啊,他带不走。
应希声恨他。
“那就麻烦苏施主,帮我照顾他几天。”
应不染落荒而逃了。
之后几天,他再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