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穿上厚衣,沏了新茶,端坐在屋内等待应不染的拜访。
‘应希声’懒洋洋的躺在苏青怀里,而迟年却被苏青支走,要求去镇上买一只德兴馆的烧鸡回来。
迟年有气不敢出,知道苏青是故意避开自己,若他强留,苏青又要气。临出门前,迟年却被张秋淼拉着说了一通话,迟年这才得知,苏青养猫和与那额头上有颗痣的和尚见面全是为了他。
迟年别扭的神色终于有了好转。结果没走几步遇着了薛定,还有另一个张口闭口全是苏青的男人。
不用薛定介绍,迟年也知,此人就是青松派大师兄周无漾。
迟年的面色再次阴沉下来。
苏青嘱咐过不准他与周无漾说话,加上迟年心里记着苏青爱吃的烧鸡和那副抵挡寒冷的手套,所以只好装眼瞎,绕路而行。
这番目中无人的行径将周无漾气得不轻,他不由分说的抽出佩剑,不知是被薛定身上的莽劲给感染了还是怎的,今日的君子周无漾特别崇尚暴力。他拔剑刺来,以为此招定能揭开对方遮挡真容的羞布,却不想迟年比他更快,脚尖一点,腰杆一侧,整个人便躲到了五步之外。
再次落败的周无漾:!?
薛定依然慵懒的站在一边,眼前发生的一切并没有让他意外。
毕竟他自己,就是迟年的手下败将。
迟年身上的力量是毋庸置疑的强大,这种强大是远超于他们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的。所以薛定从来不信,迟年这般高手,竟只是青松派外门弟子?薛定更倾向于迟年是隐藏身手的世外高人,或者是青松派某座山峰的峰主。
只有那种非凡的力量,方能与之相配。
远离俗世的超然力量,令人敬仰,叫人生畏。
薛定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迟年从不恋战。
但他真的很想打周无漾一顿。
可惜,他从不恋战。
望着潇洒离去的背影,周无漾的剑尖闪着轻微的颤动。
很熟悉。这样轻巧的招数,真的很熟悉。
他曾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如果对方再多出一招半式,周无漾便能立马确定对方的身份。
但,他走了。
周无漾盯着迟年消失的方向,竟盯出了侥幸的心思来。
猛然间回过神,周无漾惊诧,自己竟然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与那位逝世已久的英灵混为一谈。
他不该如此。
天空乌云滚滚,晴天未复。
影子融在灰色的泥地里,消失了一般。
与此同时,应不染已经成功来到了苏青面前,点名道姓的说要猫。应希声这时不懒了,演戏似的,直冲着苏青撒娇。应不染越说话,它叫得越欢。于是,应不染停止说话了。
但玄猫可不放过他,一个眼神也不分过来,懒得施舍似的。
苏青在一人一猫焦灼的气氛中开口了,他的嗓音仍有些哑,今晨喝下去的药汤看起来效果不佳。
“看来大师想通了?”
应不染双手合十,“并非全是,在下是来和施主你讲道理的。”说完,便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老旧手札,应不染解释:“这是我寺中一位先辈所写的,他也和苏施主一样,进入过恶鬼山,亦亲眼见过恶鬼的凶残。”
“苏施主可知,何为恶鬼?”
苏青在恶鬼山住了半年有余,自认为是知道许多有关恶鬼的内幕,但前天与恶鬼对峙时,苏青才恍然发觉自己对恶鬼的了解少之又少。想到那日,迟年说的话,苏青的眉目不由黯淡下来,如蒙尘的星。
从前恶鬼不提,苏青就当不知道;如今想知道得更多,恶鬼却不再也不敢提及了。
纠结来去,得不偿失。
见苏青怅然无话,应不染只好继续说下去。
“恶鬼恶鬼,恶字当先,鬼字在后。此札中所记,恶鬼是因怨恨、报复和执念而存在,恶鬼所至之处,从来是人命之祸乱,死亡与他们相伴相生。此为其一。
恶鬼生性暴戾不讲理,全因他们体内所寄存的力量,这股力量是随时都会失控的,带来无法预估或是抵抗的灾患,就像一座火山突然爆发,百里之内,无人生还。恶鬼不应该在人间存在,因为一旦失控,整个南山镇,甚至更大的范围,将会顷刻之间变作一处坟场,生人化鬼魂,此为其二。
再者,凡人与恶鬼同处一室,想来是瓮中捉鳖,你为鱼肉,他为刀俎,此为其三。”
应不染一一列举,义正言辞,仿佛这些空洞之语就是迟年所犯罪行一样。
“那照大师的意思,应当如何?”
“我埋在迟年体内的佛光,便是一道绝佳的保险,如果他走向失控,我便可以立即催动佛光,杀了他。所以,佛光不可拔除。”
苏青骤然一怔,难受的蹙起眉,“杀了他?”
只需一道微弱的佛光,便能杀死一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恶鬼?
周围的空气顿时冷下来,稀薄得不像人间该有的温度。
“应不染,你凭什么觉得你配杀他?”
应不染不明白苏青为何用‘配’之一词,“我是聆听佛语之人,身负消除世间罪恶之大任,如果世上能有人杀死恶鬼,那么这个人定然是我。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更是天命所驱。”
“天命?”苏青笑了。
嗓音很虚浮,内里却是火热的。
“我且问你,刑狱官凭什么判定一个人有罪?”
“……证据、供词、律典。”
很多。
但是这些,他应不染都没有。
缺乏证据,缺乏解释,却要无端戕害他人性命?这不是高僧,而是愚僧,更是恶僧。
应不染:“恶鬼并非凡人,苏施主用凡人之理纵容恶鬼之恶,岂不是偷梁换柱,颠倒黑白了?”
“是大师不明。”苏青说。
“凡人理,也可以是世间理。善恶之分,向来不该是死板之理。就像一生积德行善之人也会作恶,恶贯满盈之人也有善举,若一言以蔽之,世间公理何存?”
“相同的,迟年行于世,也必有其理。”
“敢问大师,手札中可有记载真实的案例?可有记录,哪些人,哪处地方,遭了恶鬼的迫害?而后成了那人人望而却步的坟场乱葬岗?”
苏青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的确,应不染来回翻阅手札多次,对内容滚瓜烂熟,但就是这样的胸有成竹,让他不能回答苏青的问题。
手札所记,只有恶鬼特性,从未记录下恶鬼的任何罪行。既然无罪,又为何要在身上拴上一个罪人的镣铐,时刻等待着别人提刀砍来,而无还手之力?
面对应不染的沉默,苏青霎时松了口气,携着病气的嗓音愈发清晰,松垮的脊背也挺起来了。
“答不出来,便是没有。没有印证,那么这些墨水,便只是墨水。”
“大师先前的空口白话,便是冤枉他人的凭证。天底下没有人能遭住这番指摘,恶鬼也不行。恶鬼有心,会思考,会说话,我与恶鬼相处许久,自当不能对他们所行之善视而不见,更不能冷眼旁观,让他们平白被世人冤枉,落得一个曝尸荒野的地步!今日,我摸着良心,愿意站出来,帮他们说几句实话,也愿意用性命替他们担保,手札中所记种种后果,绝无可能发生!
他们从未作过那无端之恶,手中所沾之血,以我们活人的道理照样可以解释,可以承认!大师从未亲自感受和体会,为何就轻易认定这手札中所记便是真实,而不是无端揣测?
如此看来,大师所持之说,便是偏见,是无缘无故的指摘!就算有一天,迟年他……真的会死,也不该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柔和的双眼像两片迎风而动的竹叶,眼尾微微扬起,带着一种独特的韧劲。
应不染拨佛珠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下垂的眼睫遮住眸底的思虑,时间像小猫尾巴,在手背上一溜而过,独留一缕不清晰的痒意。
应不染再次抬眼,目光落在了心心念念的玄猫身上。
“你说的或许有理,但我并不认同。”
“即便恶鬼无罪,他们身上依旧承载着大恶,我的使命,不是做人间的刑狱官,而是做世间的除恶刃。我不需要证据,更不需要辨明什么,我只需知道,恶鬼存在,我必杀之。”
苏青咬紧了后槽牙,心知肚明与这种死板腐朽的和尚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遂而放弃了开口回怼的机会。
和尚骂不过,苏青便开始‘虐猫’。
小猫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尤为可怜,苏青没有心不在意,和尚却坐不住,“不过,留在迟年身上的佛光,我会收回。还请苏施主把猫还给我。”
目的达到,苏青迅速变脸,开始哄猫了。小猫也撒娇,喵呜喵呜的夹着嗓子叫。里里外外,倒显得应不染不会做人。
“多谢。不过猫还不急着还,迟年去镇上买东西了,大师再等等吧。”苏青假笑时眼睛会眯起来,显得很有礼貌和教养。
苏青是个有原则的人,说一不二。
应不染却是个没有耐心的人,特别是在看见自己的猫舒舒服服的躺在别的男人的怀里,还尖着嗓子求抚摸的时候。
应不染坐不住,他特别想把猫抢回去,关在笼子里锁上一辈子,然后每天对着猫念经,告诉它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他的猫只会对他哈气。
哈一辈子气。
想到这里,应不染烦躁的拨起了佛珠,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
在玄猫第三十三次撒娇的时候,应不染终于忍不住了。
“应希声!”
人和猫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应希声蹭进苏青的衣服里,以此拒绝应不染的怒火。
但苏青的反应就不一样了,听见应希声的名字,苏青立即装傻充愣的质问起应不染的不诚实。
苏青将钻进怀里的猫水中捞月般捞了出来,随后又换了姿势,一手提着一手指着手里的‘猫质’对应不染说:“你说它是应希声?”
应希声控诉:“喵喵喵!”
应不染堂而皇之地否认:“不是。”
应希声撕心裂肺:“喵!喵!喵!”
“能让大师面不改色的说谎,看来一定是了。”
“……”
“应希声不是人。”这话听起来不对劲,苏青稍微思忖后又道:“确实不是人。”
“……”
“……”
苏青不再拎着玄猫的脖子,改成怀抱,大概是因着周围的冷,所以才要靠着暖和的猫取暖。
动作变了,嘴也不闲,苏青一手捏着下巴,慢慢思考着什么,“我记得在那个时候,迟年一掌打出了应希声的原形,好似一团黑色的气,大师,你来评评理,这团‘气’算什么?是算鬼?还是算人?或是算猫呢?”
“说到这里,我又有新的问题了。你说这团‘气’,先是夺了一个人的身体,后是夺了一只猫的身体,这人、这猫,能同意这事儿吗?”
“你方才说的什么?什么‘不做人间刑狱官,只做世间除恶刃’还算数吗?”苏青将玄猫抱起来,“喏,它也是恶鬼吧?只不过不是神仙造出来的,而是凡人一手捏出来的,怎么样,你也要杀了他吗?”
自从应希声变成猫的那一刻起,我的文就可可爱爱的了,果然,这个世界不能没有小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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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南山寺(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