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不染在南山寺,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年少被佛祖赐福,是世间唯一可以听见佛语的高僧,但应不染如今二十好几,已过加冠之年,却迟迟未受袈裟之礼,未有法号加封。偏生南山寺的和尚都是世外高人,心里明镜似的,面上也丝毫不忧心,苏青问及应不染此名,他们便立即给他指明了道路。
“多谢。”
这是被苏青叫住问路的第三个和尚,应不染的居所近在眼前,苏青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答案。
“麻烦再打搅师父一会儿,敢问师父,寺中可有一僧人名为应希声?”
听苏青提起应希声,和尚神色微变,不过其中并无意外之情,更多的像是烦恼。他对苏青说,寺里的确有这一号人,平日里是个十分吵闹的,有几次他去后山石井中挑水,应希声就缠着他,一来二去水撒了不少,可谓是事倍功半。一见和尚叹气,应希声便主动揽下了挑水的活计,有了应希声帮忙,不出半日,寺里存水的缸桶很快见满。
说起应希声的来历,原先平静的面容竟然奇迹般的出现了许多怜惜。
应希声是几个师兄下山化缘的时候捡回来的,应不染给他取了姓名,原先应希声是十分喜欢粘着应不染的,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但自从他长大一点,也就是一年半以前,不知为何突然就对应不染避如蛇蝎,远远见到应不染就要破口大骂,好似应不染抓着他什么把柄似的。
一语毕,苏青只身前往应不染住所。
敲门三声,里间传来一声清晰的“进来”。
苏青推开门,只见屋内正中摆着一张小木桌,木桌之上燃着一根蜡烛,这一簇微微烛光便是屋内所有光源,四周昏暗得像是塞了一只巨大的玄猫。苏青刚提步,身后却骤然落下一道惊雷。
应不染结束念经,将那诡异的黑色佛珠往桌上一放,“快进来吧,再等,就要湿身了。”
苏青进屋,方坐好身,外面便应景落了雨。雨声淅沥,闷雷传响,这一场迟来的冬雨,总算是给这块燥热的天地带来了几分冷意。
静默之中,屋内竟真如苏青想象的那样想起了一声猫叫。苏青寻着声音找去,发现应不染的怀里躺着一只玄猫。玄猫不乖巧,在应希声怀中挣来挣去,终于发出了一声喵呜的气音,紧接着跳上了木桌,尾巴无意识地一扫,带起的风直接将屋内唯一的烛火扇灭了。
猫咪趁机对着应不染哈起了气,脊骨耸立在黑暗之中,一道闪电落下,强光将玄猫的小身板照得与林中猛虎一般。
应不染不得不找出火折子点火,待火光重新燃起,玄猫的气焰顿时消了不少,但依旧不好惹的模样,只见它呜呜两声,跳进了苏青怀里,夹着嗓子依旧对着应不染哈气。
“大师闲情,竟还养猫。”
“我这儿猫脾气大,你怕是招架不住,把它还我吧。”说着,便朝苏青伸出了手。
但苏青却挑衅般将猫抱紧了,“它看起来不喜欢你。”
应不染僵住了神情,微弱的烛光之上,苏青意外地从中看出些许怒意。
苏青是凡人,凭着这一层身份,他有恃无恐。
应不染收回了手,目光颇为骇人的落在苏青怀里的玄猫身上。
“哈!”
“……”
“苏青道长还是快快放开它吧,被咬了可就得不偿失了。”应不染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苏青的名字。
“是吗?”苏青闻言,用指尖去逗猫,方才气势汹汹的小猫到了他手里温顺得不行,竟还主动将脑袋送进苏青的掌心里,来回地蹭。
“大师这小猫颇有灵性,不如送我了吧?反正它在大师这儿,也不自在,不知何时,又会咬伤大师,得不偿失啊。”
大师刚要说话,玄猫又开始哈气,瞳孔竖起来,十分警惕。
“看来,大师真的不受小猫待见,特别是这只通体玄黑的小猫。”苏青又去逗猫,那黑猫直接在苏青怀里翻起了肚皮,惹得苏青发出阵阵笑音。
应不染沉着脸,把心藏得紧紧的,不让他人看穿任何。
外边吵闹的雨声渐渐换作了一首平稳的曲子,耳朵听惯了,心也容易静。
应不染看着收起了爪子卖乖的猫,心中不觉涌现一股痒意,他阖上眼皮,迅速在心里念了一遍清心咒,而后睁开眼睛,问苏青:“不知道长来此所谓何事?”
“大师应当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苏青说:“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哦?”
“大师道行高深,惹了你是我们不对,对不起。只是你留在迟年体内的那一缕佛光实在是磨人,他受不住,现在仍昏迷不醒,烦请大师收回神通,饶迟年一命。”
苏青的道歉来得很快,但这句话说得稳稳当当,听不出一丝一毫悔改之意。
“恶鬼恶鬼,他们是集世间之恶于一身的怪物,他不该出现在这人来人往的凡间,理应安分待在恶鬼山上。我此次出手只是警告,这些恶鬼,过界了。”应不染告诉对方自己动手的缘由,原是希望听见一丝悔改,怎料对方的语气突然阴狠了起来。
比起悔意,当中憎恨倒是更多。
“所以,大师是不打算收回神通了?”苏青的眸光冷下来。
“是。”应不染倒不认为苏青是个硬茬,“你当如何?”
“如何?”
苏青连人带猫一齐起身,“那这猫,我就带走了。迟年体内的佛光什么时候消失,我就什么时候把猫还给你。”说完,便将猫放在头顶,淋雨而去。
“喵!”
苏青跑得很快,猫的叫声也颇为凄惨,但屋内的和尚却不为所动。
不用半刻,苏青便回到了迟年的寝屋里。
湿漉漉的猫被他放在桌上,玄猫四脚一着地,便立即甩起了身上的雨水。
“哈!”
猫猫生气!
“你是应希声?”
猫猫秒怂。
“看来真是。”
猫猫哈气。
“你不必如此。先前你杀了楚云飞的事,我还未找你算账。如今我既然与那和尚谈好了,自然动不了你,那背后之人,我也不找了。”苏青说到这儿,顿了顿,“但是此事,有错的本也不是我们,应不染那和尚为了你伤了迟年,便是他不对。我可不管他说的什么破天经地义!”
猫猫缩头。
猫猫沉默。
“你且在这儿待好,等那和尚来赎你。”
闻言,‘应希声’疯狂地摇起头,苏青拧起眉,“你不想回去?”
猫猫点头。
“那没办法,我打不过应不染,护不住你。到时候应不染突然发火,迟年又要受罪。”苏青将目光投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我不想让他受罪。”
玄猫不再闹腾了,而是卧趴在桌上。慢慢放圆的瞳孔直盯住一个地方发呆,夜深人静时只有那漫天的雨滴在空中旋转起舞,应希声垂下耳朵,但听觉并不会因此消失或是减少。
他听见苏青坐在了迟年身边,手里拿着一块布在迟年身上慢慢擦着。没有说话,或许是觉得恶鬼会因为了解他而知道他的心声。
应希声转过眸子,心中忍不住替苏青感到惋惜。
如果迟年真的了解苏青,此时就该睁开眼,停止装睡。
然后好好看一看苏青满脸担忧的神情。
可惜他没信心。
更没勇气。
猫猫叹气。
南方的冬天来得凶猛,只需一场雨洗涤,天地便骤然从闷热转到了寒冷。
苏青体弱,昨晚陪在床沿不眠不休顾了一夜,加之一路淋雨回屋,身上的衣服只脱了件湿嗒嗒的外袍,其余的都不曾更换,两件小事,硬是给自己惹上了风寒。
他闷着嗓子咳嗽,气吐出来的时候,瘦弱的身体也跟着抖,指尖悬浮着落在半空,像院子里被雨水打湿的杏叶。
苏青天生畏寒,身上的衣服又单薄无比,突然受了这一夜的冷风,仿佛是将他那脆弱不堪的肺瞬间戳了一个大洞,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无法忽略的气音,苍白的指腹扣着床榻,似乎是因此借了喘气的力气,才不至于立马晕厥。
但这一来一回,苏青连撑起身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好靠着床边,尽量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方便取暖。
即便如此,苏青依旧不敢出声,怕吵到还在沉睡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苏青有意无意的用手去试探了一下自己的体温——烫得离谱。
苏青苦笑,望着近在咫尺的温暖,犹豫了一下,而后本能的钻进了屋内唯一一个被窝,刚一躺下,苏青骤然发觉被窝里的温度竟比屋外还要冰冷。
他慢慢地,趁迟年不注意,一点一点夺走被子,然后将头埋进被窝中。过程中不知怎的,碰到了迟年的肩膀,苏青猛然将身子一歪,这一下,直接让滚烫的脑门撞上了迟年的手臂。
裸露的皮肤感受到苏青滚烫的温度,而后动了一下,又动一下。
苏青懵了。
以为是自己太烫,把迟年这块万年冰块给烫醒了。
苏青很自然的道起了歉,“对不起。”
嗓音闷闷的,比平时还要没有气力。
苏青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被子变多变重了,他挣扎着探出头,却见到本该昏迷不醒的迟年已然坐起身来,神情毋庸置疑,动作仔仔细细,苏青看见对方用棉被将他包裹起来。然后又伸手去摸他的脑门。
一阵凉意传来,苏青冷得直哆嗦。
但苏青鲜少地没躲,他蹭进迟年怀里,估计是因为脑子被烫懵了,身体也跟着晕沉,苏青并没有意识到迟年为何会突然醒过来,为何本该虚弱的恶鬼的臂弯如此有力。迟年轻而易举的困住他,就像在野外徒手抓住一只麻雀一样简单。
迟年很会抓麻雀。不仅仅是麻雀,天上飞的小鸟,地上跑的野兔,对他来说都轻而易举。
“都怪我。”迟年懊恼地说。
原本是装睡,谁知到了半夜竟真的睡了过去。
腰上的洞时不时传来隐隐绰绰的疼,像有毒的雨正在腐蚀这具死去的身体。
本来应该无感尽失,可神仙却只是没收了恶鬼流泪的权力,转而将痛觉不断放大,分明只是一点小伤,却比以往受过的伤都要痛上百倍,苦楚连连。
迟年不由分说的将病倒的苏青放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被子,然后用力捂紧四角,直到苏青痛苦的神情终于因为感受到了些许暖意而有了缓和,迟年才肯动身,要为苏青去将大夫张秋淼请来。
在迟年起身之前,苏青的手从刚温暖下来的被子里伸出来,气若游丝般攥住了迟年的衣袍一角。
“将灰布戴好。”
迟年的眼眸垂下来,像黑夜里隐藏在云层之后那颗黯淡无光的星辰。
他想起苏青的话,想起人间那些所谓的好坏之分。
迟年听话的将自己的脸隐在灰布之后,只留下一双漆黑无比的眼眸。
他告诉苏青,他会把自己藏好的。
应不染:有人抢猫!我能报警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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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南山寺(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