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从未见过那意气风发的楚云飞是何模样。
夺寿之术反噬,将他的寿数吸了个精光,如今在苏青面前的,是一个头发花白遭乱,只剩一把嶙峋瘦骨的老人。
原先健康的肌肤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层黄黑之色所覆盖,其上遍布皱纹褶子,青筋乍现,一眼看去,那脆弱的皮肤就像一张薄纸,一捏就破,特别是那一双按在地上苦苦支撑着身体的双手,一道道深深的裂痕嵌在手臂上,一如干枯土地的干裂痕迹。
这不是楚云飞。
但他,确是真正的楚云飞。
一个本该死去的凡人,却因夺取他人寿命,苟活了百余年。
这不,报应来了。
苏青弯腰,去捡地上薛定按照约定留下的长歌。
长歌由玄铁锻造而成,苏青需要两手用力紧握,才堪堪抓住。
他提步,往楚云飞的方向走去。
迟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锋利的剑尖停在楚云飞面前,银白的乱发之下,藏着一对揣揣不安的眼睛。
“求你,别杀我。”
楚云飞无法面对死亡,他习惯苟活,是个无比珍爱生命的人,他觉得只要多活一秒,就有生机,那让他奉为圭臬的夺寿之术,便可以再次帮他重获生机。
只要不死。
只要不杀他。
他可以放弃尊严,放弃声名,只求苏青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丑陋的老人将颤颤巍巍的双手合起,撑着脆弱的腰肢朝面前素未谋面之人磕起了头,砰砰砰,随着一声声闷响,楚云飞的额头再抬起来时出现了一个明晃晃的血洞。
浑浊的眼睛盯了苏青,又去盯迟年,恳求的声音从未停歇。
苏青蹙起眉,长歌在他的手中却未曾有半分动摇之意。
“楚云飞?是谁杀死了木向榆?”苏青开口,“你告诉我,我不杀你。”
冷静的眸光落在楚云飞身上,带有审判般的光辉让人分不出真假,由于提出的条件太诱人,楚云飞不住吞咽了咽唾沫。
喉咙滚动了一下,紧接着,楚云飞的目光瞥向了被迟年束在手里的那团‘黑气’。
迟年将黑雾围成一个透黑的罩子,将应希声罩在其中,暴躁的‘黑团子’在迟年的手掌心里胡乱的蹦腾着,一来二去发觉南墙撞不破,应希声便识相的安静了下来,不再胡乱闹腾了。
应希声的处境让楚云飞意识到了一件事,面前这位徒手困住应希声的男人,是一只死而复生的鬼魂,而苏青,与男人关系密切。
所以苏青与楚云飞一样,都是邪术的信奉者。
这样的人,定然与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不一样,如此一来,苏青说不准真的可能放过他。
此时楚云飞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的视线从应希声处收回,抓紧了对方偷闲歇息的间隙,仅在内心挣扎了一瞬,便放弃了那道无聊的誓约,他猛然抬起头,将眼睛探出来,又将脖颈露在长歌面前,这个角度,只要苏青使劲往前一刺,楚云飞便能立即丧命当场。
苏青垂下眼睑,打量着楚云飞像狗一样撑起身体的姿势,他皱起眉,嫌弃似的退了半步。
他听楚云飞抖着苍老的嗓音问:“此言当真?”
迟年手里的‘黑团子’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但它还未使劲,似乎在等待时机。
像是只要楚云飞违背了誓约,他就要将他就地正法般。
而这些动静,苏青和迟年都来不及察觉。
“自然。”苏青说:“你不是想活吗?我给你活。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杀害木向榆的真凶。”
楚云飞突然反应过来苏青的反常,他从未听木向榆提及什么特别的友人或是亲人,苏青与木向榆是什么关系,如若他们素不相识,那苏青为何要大动干戈地替木向榆复仇?
想到这里,楚云飞近乎是下意识地反问:“木向榆与你什么关系?”
“你不用管,你只需知道,他的仇,我来报。”
“告诉我,真凶是谁。”
苏青将长歌顺势推进了几分,冷峻的眉眼让他看起来像一具无私无情的神像。
“真凶,真凶是……”
话音尚来不及落下,楚云飞便被长歌一剑封喉,瞪着双眼滚倒在地。
动手的人并非苏青,而是迟年手中早已蓄势待发的应希声。
应希声奋力一搏,冲破了禁锢,而后立即推着苏青的手,带着长歌猛然一刺,便轻易将楚云飞杀害,杀完人后顺势桃之夭夭,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像惯犯。
苏青几乎是下一秒,就要去追逃跑的应希声,谁知关键时刻,迟年却突然牵起了他的手仔细打量,这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吓一跳,苏青的手背上,不知何时淌满了鲜血,痛觉姗姗来迟,苏青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顿感,自己这是掉了层皮吗?
“我没事。”苏青迅速扒开迟年关切的手,强颜欢笑,“你快去追!应希声一定知道真凶是谁!”
迟年只盯着苏青的伤口,好似下一秒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一样。
苏青:“我不疼,听话。”
迟年蹙起眉,眸底担心的情绪不减,却仍是听了苏青的话追了上去。
恶鬼的速度很快,一抬眼,迟年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很远的地方,再一眨眼,那高大的身影便彻底不见了。
也是这时,苏青才对着自己的伤口泛起了难。
怎么这样深?
苏青撕下身上的一块布料,随意包紧,这才堪堪止住了血。而后他拾起长歌,往入口的方向走去。
苏青快走到入口时,迎面奔来几个熟悉的身影,薛定、张秋淼,鬼魂木向榆,还有阔别已久的周无漾。
苏青顿住了脚步,脑海中心虚的浮现出迟年的脸。
周无漾多疑,一定不能被周无漾发现迟年的身份!
苏青暗自计划着。
薛定年轻气盛,脚程也快,他第一个冲了上来,“小阿青,你的手没事吧?”
苏青摇了摇头。
“你的长歌。”
薛定接过长歌后,苏青让出了身后的位置,那个方向,躺着楚云飞的尸体。
薛定眸底情绪难辨,不过很快,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抹清正之色,“天观门弟子会处理好楚云飞的尸体,还有他所犯罪行,必然会公之于众,那些枉死之人,总算可以安息了。”说完这些,薛定不忘拱手致谢,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尊敬,“这次多谢你了,苏师兄。”
苏青愣愣的,心里却一板一眼地挣扎了起来。
最大功臣是迟年才对,他占了他的功劳。不过他也帮迟年掩饰了身份,从一开始说好的,一个出力,一个占名,分工明确。
可如今,苏青心中却徒然生出了几分愧疚。
到底是迟年吃亏,往后需找机会补偿他。
苏青暗自决定下来。
一旁,周无漾闪着泪眼,正要询问苏青这些日子的去向,谁知却听薛定来了一句,“迟年哪去了?”
嗯?迟年是哪位?
苏青顺口回答:“应希声跑了,我让迟年去追。”
“苏青,”张秋淼突然叫住苏青,再次打断了周无漾的开口,话语却意味不明,“那个和尚不见了。”
张秋淼神情凝重,有些话不能明说,致使他胸口处憋了一口闷气,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急切切的,还掺杂着几分担忧。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他们不明所以,只有苏青顺着张秋淼的话音将目光移到了张秋淼的方向。
所有人都被角度迷惑,苏青的视线实际上落在张秋淼身后的木向榆身上,耳朵里响起木向榆紧张的声音,苏青听完,只觉身体里的血液顿时冷了下来,像结了冰。下一秒,他不由分说的转过身,脚下生风般奔跑起来。
木向榆紧跟着飘在苏青身旁,“跟紧我,我带你去找他。”
苏青的心被揪得高高的,手脚发麻。
方才木向榆说,迟年有危险。
是什么样的危险?
苏青冷汗直冒。
变成鬼之后依然会死,彻底的死去。
如果迟年……苏青不敢想象。
迟年的位置离得不远,出了峡谷往东三里就是,但苏青身娇体弱,一口气跑出三里地,已是气喘吁吁。
他的额头上沁着细汗,整张脸白成一张皱巴巴的宣纸,嘴唇微微张着,吐着绵软又沉重的气息,打眼一瞧过去,着实让人怜惜。
他一到,方才正打得激烈的两位骤然停了下来。迟年一个闪身,拦在了苏青面前。灰布将他的容貌遮得严严实实,好似连一阵风都透不过。
苏青撑靠着他的臂弯,直至触碰到这具结实的身体,苏青全身的温暖才骤然回归,而后结实地松了口气。
“应希声呢?”
“在佛珠里。”
应不染手段高明,一出手,便将迟年怎么也抓不住的‘黑团子’应希声吸进了那串特殊的黑色佛珠中。
除此之外,应不染更是境界高深得能够一眼识破迟年恶鬼的身份,几招打下,竟将不可一世的恶鬼打得落花流水,连还手的机会都找不到。
这个叫应不染的和尚,很危险。
苏青强硬的拽着迟年的手腕,将迟年护在身后。
苏青缓过气来,抬高嗓音问道:“敢问阁下法号?”
“南山寺,应不染。在下不才,没有法号。”
这秃驴比恶鬼还要讨厌。
“不知阁下方才有没有听到看到,你手里的和尚应希声与那楚云飞是一伙的,他们为害四方,不知杀了多少人,还请阁下将应希声交出来,他该受到应有的惩罚。”苏青瞪着应不染,理直气壮的说。
应不染:“小孩?张口闭口就是大话可不是什么好事。恶人应当受罚,这点我认。但应希声,我比你了解,他手上除了楚云飞这一条命,可没沾过其他。”
苏青冷哼,“照你这么说,只要不杀人,便不算恶?”
应不染见争执不过,直接摊牌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应希声活,他就得活。你们想撬开他的嘴,行,除非赢了我。”
……
本来就是因着迟年打不过他,苏青才选择讲理的。
奈何对方压根不讲理。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触阁下的霉头了。”苏青抓紧迟年的腕骨,“我们走。”
“慢着,我说让你们走了吗?”
主角被留堂……第一次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南山寺(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