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不修剑道,走路的速度自然慢些。因而走到峡谷入口时,里面五人已然吵得不可开交。
薛定提着长歌,一路横冲直撞,若不是张秋淼拦着,恐怕他下一秒就要在此地与楚云飞决一死战了。
刀剑无法交锋,只能换成唇枪舌剑了。
“大师兄,我原是心存侥幸,相信你并非那穷凶极恶之辈,可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薛定嫉恶如仇,如今他亲眼见了楚云飞的种种不堪行径,自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他证道。
但,他的心又是挣扎的,楚云飞是他最亲密的人,是老师,更是兄弟。薛定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楚云飞堕入万劫不复之地,除非亲眼看到希望消失,否则他还是希望楚云飞可以改过自新,变回那个顶天立地的大师兄。
而楚云飞听了他这话,不怒反笑,“薛定啊薛定,到底还是被你发现了。”寻常人若是被一个晚辈指责,心中理应羞愧难当,但楚云飞异于常人,被薛定戳穿隐藏的秘密后,他忽然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你骂得不错,身为你的大师兄,我没有当上匡扶正义的大英雄,反倒是成了无恶不作的小人,是我愧对了你的仰望,让你失望了,是我对不起你。”
楚云飞很诚恳的道起了歉,但语气里却没有分毫悔改之意,在场所有人都听出了那嘲讽轻蔑的弦外之音,只有薛定,是个异常天真的。
“大师兄,回头是岸,只要你同我回天观门,我们将一切说清,向掌门领罚,我相信……”
“你相信什么?!”楚云飞听不下去了,“回头是岸?薛定,你还真是可笑。我悉心教导你这么些年,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一身的傻气?”
他这时倒是生气了,薛定面对他时的优柔寡断,是他最不想看见的结局。楚云飞希望,薛定恨他,彻彻底底的恨他,只有这样根本的恨意,才能让楚云飞没有负罪感。
楚云飞虚伪的笑在薛定这儿,是深深扎进他心里的刺,只要活着,便免不了痛苦。薛定紧紧捏住拳头,指甲埋进皮肉之下,稍不注意,便带出了汩汩的鲜血。
薛定想杀了楚云飞,一剑封喉,因为死在他手上,至少比落在张秋淼手上要强。
他总是自以为是。与楚云飞一样。不过他的劲落在了光明大道上,而楚云飞执迷不悟,只能陷进黑暗幽深的沼泽里。
薛定头脑发热,是周无漾拦住了他。
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拳头上,慢慢将理智带了回来。
可薛定只红着眼,道:“这不干你的事。”
周无漾比薛定冷静得多,从进来之时到现在,他一直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楚云飞前脚对他使了夺寿之术,后脚便将他引来这密闭的峡谷中,仔细打量那崖壁咒文,周无漾便猜到了楚云飞的用意。
宽大的场地,加上密密麻麻的夺寿咒文,只要注入一点点法术,整个峡谷便成了一个坚固的法阵牢笼。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围剿,他们,都是楚云飞这匹饿狼志在必得的猎物。
另外,入口处那人一直未曾进来,或许是先一步看穿了楚云飞的计谋,避免了生命危险,又或许是与楚云飞一伙,要置他们于死地。
不论哪种情况,他们都必死无疑。周无漾脸色凝重,一息之间,脑海中已然闪过无数对策,不断推翻,不断演练。
他们当中,只有张秋淼不急。
“楚云飞?我只想问你一句,木向榆因何而死?”
好不容易听到一个阔别已久的名字,楚云飞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神色。
好半晌,那邪恶的嘴才带出一句急切又沙哑的话,“他不是我杀的!”
他太急于否认,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薛定从未见过楚云飞用这种慌乱的神情说话。
“可他死于夺寿之术,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术法?”
“你在套我的话?”楚云飞一瞬间收起了笑,眸光竖起来,异常警惕。
他的异常反应让张秋淼更加确定,那背后之人才是主导一切苦难发生的源头,而他们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加可怕的阴谋。
“我只是想死个明白。”用这个理由,张秋淼得到了很多问题的答案。
楚云飞对答案很是避讳,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与那个人的誓约,他发过誓,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秘密,若他死期将至,那么秘密也该被他带入棺材,永世封存,直到大计将成的那一日。何况,他并不在意张秋淼的所思所想,不在意他的怨恨,他一直将张秋淼当成了一个强劲的对手、宿敌,从张秋淼来到天观门的那天,他们的关系便无法扭转了。
“那你就做个冤魂吧,反正我手下的冤魂数不胜数,也不差你这一个。”
“你杀过多少人?”
“几百吧,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我还没完全学会夺寿之术时,我杀的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是凡人,他们当中,有屠夫,有猎手,有庖厨,但更多的是十岁不到的孩童,因为他们的寿命还很长,十个孩子,便能让我多活十年。直到我夺走了第一个修道者的寿命,我才发现,修道之人的寿数,远比普通人的更加美味,他们的生命是有力量的,雄厚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继续生长,托举着我的生命。你们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楚云飞疯狂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众人脸上的愤怒,“反正你们都要死到临头了,我就再给你们讲些往事吧。”
“还记得师尊吗?”楚云飞盯着薛定说:“师尊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那时,楚云飞因为吸食了足够多的修道者的寿数,慢慢地,全身的骨头像被净化了似的,轻松了好多。最开始,他以为是上天眷顾,夺寿之术,简直就是上天赠予他的最好的礼物。
或许是缘分已到,他遇见了下山除恶的紫衣仙。紫衣仙看他无处可依,又见他根骨极佳,有心收他为徒,遂而草草行了个拜师礼后便带他回了天观门。
“师尊教我打坐练功,习剑修道,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修为也在增长,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成了门派里的大师兄,成了让师尊最骄傲的弟子,我天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另一条长生之道,但不是的,我心底清楚,这只是一个假象,当吸食的生命耗尽,我的修为也就随之消失了。”
那种忽然到达云端,有忽然从云端摔落的感觉,很疼,仿佛只要一下,便能粉身碎骨,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楚云飞惧怕这种感觉,很怕,怕到夜不能寐,浑身颤抖。
但他发现,他有补救的方法,他依旧可以回到那云端之上,做那万人敬仰的天观门大师兄。只要重新启用夺寿之术,夺取更多人的寿命,便能将自己的寿数延续下去。
“所以我只好再次夺寿杀人,不断往复。我自认为藏得很好,以为可以一直藏下去,做你们的大师兄,做那个光鲜亮丽的楚云飞,但最终,还是被师尊发现了。师尊很生气,他想杀了我,还要将我的罪行公之于众!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所以我只好,对师尊使出了夺寿之术。果真,师尊敌不过我的夺寿之术,只能被我一点一点的吸干了寿命,一命呜呼。”
那日窗外电闪雷鸣,师尊跪在他的阵法当中,拼死相抗,寿命、修为,都被他最为看重的大弟子无情夺走。
紫衣仙人一生光明,临死之时从未低头求饶,如此,也算保住了名节傲骨。
楚云飞继续回忆,面无表情的说着,“我被发现的那天,就是你们被赶下山的那天。所以师尊他老人家真的是糊涂了,赶走了两个最疼爱的弟子,留下了我这个白眼狼。”
楚云飞的话音就像鬼魅的低语,不断回荡在薛定脑海之中,直到这时,听见楚云飞亲口道出了当年的真相,承认了所有罪行,薛定的心终于死了个干净。
只听薛定猛然发出一声暴怒,他像那面对暴风雨摇摇欲坠的河堤,抑制不住绝望的情绪,拔剑就要向楚云飞砍去,可却被应希声的绳索在半路制住了,那银白色的绳索捆在他身上,勒紧他的皮肉,细细密密的疼从接触绳索的血肉之下冒出来,叫他痛不欲生。
“啊啊啊啊!楚云飞!楚云飞!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不配当人,像你这种人,就该下地狱!下地狱!”
**裸的真相摆在面前,无力像海浪一样灌满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还未来得及挣扎,海面之下又伸出一双手发狠地抓住他的双脚,将他往深渊拖去。
薛定从来不知这世间阴暗,就像那被翻开的泥土里藏着的长虫臭蚁,一场暴雨冲刷过后,一切便浮在了那浑浊水面。
薛定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咽喉,他挣扎不开,愈挣愈紧,愈挣愈紧。
下一刻,身上那抹银白兀自退了去,薛定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大师兄,师尊他对你多好啊,你为何?为何啊?!”
“不杀他,我就会死!”
楚云飞无情无义的回答让在场所有人遍体生寒。
死?他就这么怕死吗?
薛定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像点着火的火把,目光落在楚云飞身上,仿佛要将对方烫出一个可怕的血洞来。
“那师尊呢?二师兄呢?他们就不怕死吗?师尊算什么?二师兄算什么?那些被你残害的无辜之人,他们又算什么?楚云飞!你不配做天观门的大师兄!”薛定啐了一口唾沫,朝楚云飞的方向呸了出来,“你的仁义都是假的,是用千千万万的尸骨堆起来的!你配不上那些赞扬传颂!你的声名,是血淋淋的谎言!”
咻的一下,一道剑光闪过,薛定的左脸上落下了一道鲜红的剑痕。
张秋淼见状立即挡在薛定面前,周无漾也拔出剑,剑尖直指楚云飞,拼死抵抗。
一直沉默的周无漾陡然开口,声音振聋发聩,“楚云飞,夺寿之术是逆转之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常理!你违背常理,害人性命,是要遭报应的。”
“夺寿之术,是上天之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方为王道!”
“无可救药!”
“天之骄子,何必红口白牙的指摘我?这只会显得你们很低贱。”
“师尊只看重那些天赋异禀之人,就像你,薛定,师尊的长歌越过我而赠予你,这就证明了一切!”
“不过,我一点也不稀罕。”
只见他将手中剑横在薛定面前,“薛定,我从前教过你,修剑之人,当心平气和,守神守心,方能实现剑与神合,以一抵万。”
“而这些大道理,我从来不解。”
只听咔嚓几声,楚云飞的佩剑斩天在他的内力催动下霎时间断成了三截,断剑就像没用的破铜烂铁,坠落躺倒在无人问津的泥地里。
峡谷里的风时而安静,时而发狂,风来时,人在底下,可以明确感受到它从头顶迫降下来,像入室打劫的强盗。
“我从来没感受到剑意,更别谈剑心了,这柄剑,是缚住我的铁链。”
“如今,我将它折断,对我对它,都是最好的抉择。”
主人无心,剑亦无用。
毁了,正好。
可楚云飞大概穷尽一生都不会明白,师尊为何要为他练出这一把斩天剑。
他们都知道他的野心,心照不宣地想要等他成长,但等来的,却是无尽的报复。
如今剑断名毁,一切都这般理所当然。
楚云飞阖上眼皮,静静地说道:“现在,轮到你们了。”
张秋淼:“楚云飞,天有天理,人有人道,不会如你所愿的。”
张秋淼倏然将手收进了他宽大的衣袖之中,两指捏紧了藏着衣袖里的通讯传音符,另一只手打捞起腰间的玉佩,将它用力一抛,投掷在半空中,一道强光闪过,只见那枚小小的玉佩摇身一变,竟成了一面镜子。
应希声见了直呼,“这是什么?”
楚云飞则暗暗咬着牙,“子母双声镜?”
张秋淼手里的是母镜,若是楚云飞猜得不错,另一面子镜此刻一定摆在天观门中,而方才,他们所对峙的一切,都被记录在内。
“张秋淼,你还真是厉害啊,竟能算计到这一步?”见罪行败露,楚云飞的声音慢慢沉下来,眼色也沉下来,看上去骇人无比,“知道了又如何,南山寺位于天观门千里之外,他们救不了你们。张秋淼,你这般精于算计,不知你可曾提前算到,今日会是你的死期?而此地,便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葬身之地!”
这满壁咒文,一笔一画皆由楚云飞亲手刻下,这块埋骨之地风景甚好,十里的缝隙,大小如人的指缝一样,稀疏的阳光穿过大雾落下,仅能留住微小的一寸天地。
楚云飞翻云覆雨间,整座峡谷为之震动,那一刻,好似他便是天地间唯一的主宰,一切皆由他掌控。
可是,人得意忘形久了,就真的以为自己会飞,冲到悬崖边上,却发现后背压根没长出翅膀。
眼前阵法将成,殊不知,他迎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足够颠覆他全部人生的绝望之境!
“苏青!”
“开阵!”
原先藏在衣袖中的符咒被张秋淼带出来,仿佛是久未接触空气,那道符咒竟无火自燃,顷刻间,炸出了一大团火花。
那火花燃尽之后,带着浓郁的黑雾,像无数鬼魂的触手一样,张牙舞爪的从地府里钻出来,膨大成一个巨人。成百上千的鬼魂挤在这座狭小的峡谷里,将每一处角落占满,夺寿之术夺的是生者的寿命,可此次阵法之中,却站着无数鬼魂。
死者之寿,要用施阵者一百倍的寿数填满。
楚云飞的身体被无数黑雾穿过,他好不容易积攒的寿数在瞬间被夺了个精光,而他也只能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痛苦尖叫。
一旁的应希声正欲抵抗求饶,可谁知那黑雾霸道非常,根本不给他机会,无数的黑雾朝他涌来,凝成一团,像给逍遥天地的风灌满了墨水,狂风恶浪般卷进他的心脏,又将他的灵魂猛然勾出,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具不知姓甚名谁的躯壳。
应希声要逃,逃出生天,可黑雾中却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抓了回去。
霎时间,那被号称天地无双的夺寿之术被恶鬼的体重硬生生挤碎。坚硬的崖壁顿时间四分五裂,其上的咒文像是被一把尖刀一一划过,摧毁得不成样子。
黑雾逐渐散去,楚云飞隐约可见,黑雾中间,站着两个人。
而方才悬在半空的子母双声镜,此刻正与他的断剑一样,面临四分五裂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