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苏青为自己擦干眼泪,嗓音恍恍惚惚的,像刚做完一场梦后的怅然,“我知道了。”
苏青蹲下身,捡起那块在迟年情急之下被踩脏的布,用力抖了抖,确认上边没有灰尘后,苏青才让迟年低头,并为他穿戴好伪装。
苏青看着迟年的眼睛,自认为是做到了坦然相对,“我不会阻止你的。放心吧。”
言下之意莫过于放任迟年去死。
迟年心中惕惕,像是无法接受苏青的反应,他的眉毛拧起来,眼睛跟着俊眉露出疑惑的眼神,但这些,都被脸上那厚厚的布遮了个干净。
苏青状若无事般转过身,捡起树枝为迟年画下法阵。
粗糙的树枝划过干燥的泥土,像土地被犁耙拉过,翻旧为新,很快,一道道翻新的痕迹错落有致的出现,痕迹中间深褐色的土壤与周围的浅褐色土壤格格不入,像天地间断裂的悬崖。
苏青站在法阵中间,喊迟年进去。一人一鬼一坐一立,与时间较劲似的不再开口言语,静静等待着危险信号来临。
***
一刻钟以前,朱砂痣对张秋淼说,有人要见他。
张秋淼便跟着朱砂痣,穿过一路青烟佛像,直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寻去。待走到南山寺最后一扇门前,朱砂痣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只见他一手提着袈裟,一手护着腕间的黑色佛珠,两步走上台阶,随着一声吱呀,那朱红色的老旧小门便打开了。张秋淼往外打眼一瞧,发觉外间已是郁郁葱葱山野丛林。
张秋淼蓦然停住脚步,一动不动的站在了距离门口五步远的位置,皮笑肉不笑地问:“小师父,这是要带我往哪儿去?”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施主聪慧,想必是已经猜到了我的目的。”对方咄咄逼人,看上去丝毫不惧南山寺佛法威严。
但张秋淼却以为,朱砂痣是煞有其表,“既然如此,小师父不怕吗?”
朱砂痣嗤笑一声,讥讽道:“怕?你是说,怕你?还是你觉得,我会怕寺里的和尚?”
“你叫什么来着?张?哦,对,想起来了,张、秋、淼?我记的准不准?”朱砂痣露出八颗牙齿,贱兮兮的。
“你还真是天真无比,你是见过那场面的,夺寿一术无懈可击,他们制不住我,所以,”朱砂痣抬手,指向张秋淼,“不必期望,你没有援军。”
张秋淼并没有被骇住,他抓了抓头上松松垮垮的斗篷,以便挡风,“你的话有些多了,其实我是问,你怕不怕这佛门圣地?在佛祖眼皮子底下杀生,可是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孽举。”
这回,朱砂痣噤声了。
修行者**凡胎,对夺寿之术自是毫无办法,但佛门自有佛法,传说如来佛祖在南山寺留下一道佛语,一语一念,护佑众生善,惩戒尘世恶。
朱砂痣费尽苦心将他引到这后门清静荒芜之地,想必,也是因着忌惮那道杀恶的佛语。
“被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一些怕了。”朱砂痣的脸色阴沉下来,像是不满张秋淼的牙尖嘴利,“毕竟是出了家做和尚的,不放点敬畏心思,哪能行?”
朱砂痣来回踱步,很焦虑似的,倏地,他顿住脚步,打了一个响指,“传说毕竟是传说,要不我们来赌一赌,我今日在寺里夺下百来人的寿命,那佛语会不会因此现世?如果佛语不现,那我就再夺百人的寿命,一直到佛语出现,或者寺中之人通通死绝,如何?”
说完,便要施法布阵。
疯子!
张秋淼厉声喊道:“慢着!我跟你去!”
朱砂痣闻言,停了动作,随后咧嘴一笑,“如此,甚好。”
朱砂痣揣着双手带张秋淼往深山走去,许是卸了伪装后耐不住寂寞,竟开始自顾自的说起了话,当然,话中内容多是讽刺张秋淼的。
“楚云飞那厮先前说你是圣人心,我还不信,今日见了,果真名不虚传。”
见对方提起楚云飞,张秋淼忍不住接了话,“楚云飞呢?像他那种人,竟然能忍住不来找我,还任由我这香饽饽落在你的手上?”
“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之所以耽搁了,是因为他半路遇上了一个不错的食物,要亲自动手罢了。而且我也答应他了,先控制你,待他来了再动手。”说到此处,朱砂痣话锋一转,“但是,我也想尝尝,长生者的寿命是什么滋味?反正,你又不会死,多一刻少一刻,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原本戴在朱砂痣手腕上的那串墨色佛珠,此刻正被他悬在指尖打圈,珠串因为他的动作被甩飞,正要落地,却被他踢毽球似的被脚尖一勾,又飞回了手腕上。
一串动作下来,张秋淼看出朱砂痣心中压根没有神佛的位置,只是方才,对方为何会如此忌惮南山寺里那个不存在的佛语传说呢?
“与小师父同行许久,还不知道小师父姓名。”张秋淼对谁都喜欢客气,除了楚云飞。
“应希声。一个自以为是的丑和尚给我取的名字,怎么样,好听吧?”
应希声盯着张秋淼,好像但凡他说一个‘不’字,他就要冲上来将他撕碎一样。
为了保命,张秋淼顺着应希声的心意夸了一声好听。对方果然得意洋洋,两条手臂交叉枕在后脑勺,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张秋淼说:“小师父既入了佛门,深受眷顾,理应一心修炼,为何偏偏要与楚云飞为伍?”
应希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张秋淼的用意,“你问这么多干嘛?”
“人之将死,求个真相罢了。”
闻言,应希声瞥了他一眼,“其实我也不喜欢那姓楚的,但是,生养之恩大于天,他们是创造我的人,我得还恩不是。”
张秋淼听不懂应希声话里的‘创造’是什么意思,楚云飞的年纪,并不像已经生育了儿子的父亲,还有‘他们’,他们又是谁?
他将心中疑惑尽数问出,可对方却不愿回答了,只是不知疲倦的晃着那串佛珠。
张秋淼知是自讨没趣,偏头望了望天色,计算着时辰,他们应该走了许久了,“小师父要带我去哪儿?”
“当然是个好地方啊,快了,”应希声继续往前走,却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蓦然停了,他微笑着回头,阴恻恻地笑,“张师兄,你这么不听话,是想让我扛着你走吗?”
“你想扛他去哪儿?”
第三个人的声音出现,应希声吓了一大跳。他定睛一看,发现对方也是个秃头,额头上印着一颗慈悲的观音痣。
“应不染?你何时来的?”应希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诧,只见他微微偏头,去寻躲在应不染身后的张秋淼,确认对方还在后,应希声松了口气。
见状,横着两人中间的应不染径直上前,扯住应希声的手腕,那串蹭亮的黑色佛珠就在两人的掣肘间不断变形。
应希声眉头紧锁,抓紧时机一把甩开了应不染的手,说:“你不是想知道我要带他去哪吗?跟上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张秋淼一听,立马懂了应希声的言外之意,“大师,你不必管,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应希声:“哈?你喊他大师?”
应不染喜怒皆形于色,如今脸上白一阵黑一阵的,尽是被他们气出来的。
“应希声,同我回去!”
“不回,你拿我怎样?”
应不染不说废话,见拉不动应希声,便直接启用了法力压制,可就是这着急的举动,却叫应希声钻了空子。
“机会来了!”应希声邪魅一笑,一根银白绳索游蛇似的从他的黄褐色衣袖中飞出,直冲应不染命门,应不染侧身避开,却不料那绳索极为突兀的转了个弯,压着应不染的腰将他捆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动弹不得的应不染立马意识到,这阴招是应希声早就想好用来制他的!一瞬间,应不染只觉遍体生寒,如芒刺背。
“应希声!!”应不染怒喝,但对方已经兑现了承诺,扛起张秋淼就跑,在应不染眼里,他俩像个偷情的,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偷。
“给我等着,要是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应不染咬着牙,语气恶毒得丝毫不像一位得道高僧。
应希声说得不错,那地方的确不远,不过位置足够偏僻,特别是入口的位置,怪木丛生,如鬼怪般交替盘旋,又有重重云雾缭绕,难见其面目。
张秋淼被扛着入内,应希声的身手极好,即便是负重前行,也能在保障自己不受路上荆棘尖刺荼毒的同时保护张秋淼这个人质的安全。张秋淼感受着对方臂弯处的肌肉传来的张力,他就像万米高空之上的雁鸟,俯冲直下,一击必杀。
穿过一小片林子,翻过云雾,才陡然发现面前出现了一条竖挺的裂隙,那缝隙像被人用斧头劈山后留下的痕迹,应希声带着他跳进去,那云雾霎时间便消失了,张秋淼抬头,发觉入口正在慢慢变小,光从头顶落下来,并不能完全照顾此间全部,只是稀稀拉拉的落在脚下,滋养着一串绿油油的草地,两侧是光滑无比的悬崖峭壁,近乎垂直的构造,让人心生畏惧。
垂直的崖壁上似乎刻着一些奇怪的符文,一横接着一横,密密麻麻的。直到张秋淼被放下来稳住了身形,定睛看去才猛然发觉,这些怪异的咒文,竟与先前那囚禁之地中刻画的分毫不差。
张秋淼僵住了身体,几乎无法动作。
应希声反倒像回了家一样,轻松自在,与张秋淼的反应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怎么?害怕了?要不要尝试一下逃跑?”应希声乐呵呵地笑着。
应希声还挺希望张秋淼跑的,因为这样会增加他的乐趣,应希声是个天生没感情的坏种,常常以观赏他人的窘态为乐,自从来了这南山寺当和尚,他已然许久未体会到那种兴奋的感觉了。
现如今张秋淼是个机会,但很显然,他没有应希声想象中的那么窝囊,只听他的强装镇定的嗓音响起,直白的说出了现实,“我打不过你。”
张秋淼是个聪明人,他提前预知了结果,所以避免了狼狈的场面发生。他维护了自己的面子,像他这样的人,竟然心甘情愿的找一件破斗篷将自己遮住?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应希声痛快的笑起来,像是在夸赞张秋淼的自知之明。
“我很意外,你竟然不准备反抗?”
“面对你们这些疯子、恶霸,我有反抗的权力吗?”
“楚云飞都对你说过什么?”张秋淼趁机开口,“是夸赞我坚强,还是咒骂我懦弱?他囚禁了我整整五年,五年!五年之后,又毁我清白要我性命,他还想要如何?!”
“谁知道呢?要怪就怪你不是普通凡人,你有这漫长的寿数,迟早会惹祸上身。”应希声有些苦恼的抓了抓他的光头,“害你的人是楚云飞,又不是我,你朝我诉苦,有什么用?”
“你们是一伙的。”
“不论你有没有做过,有没有伤害过谁,你们都是一伙的。”
张秋淼用力看着他,使尽浑身解数般,记住他的脸,以及每一处细微的细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一定要记得仇人的模样。
满崖壁的咒文,就为了夺取他的寿命。
面对他的仇恨,应希声瞪着眼,心脏像是被什么挤压似的,喘不过气。
“你说得对。不论我有没有伤害过谁,我都罪不可赦。”
“不过我也没想过赎罪,蔑视善,欺辱善,是我活着的最大乐趣。”
“张秋淼,你实在是太过于伶牙俐齿,我真想……”
话音未完便被打断,张秋淼充满挑衅的嗓音响起,回荡在整座峡谷之间,“真想听听我痛苦的喊叫?呻吟?那你快启动法阵吧,在楚云飞来之前,抢先一步拿走我的寿命,来啊,看我这样,你难道不想给我点滋味尝尝吗?”
应希声迟迟不动手,面对长生之人,他却只是一个劲地吓唬张秋淼。从南山寺,到这峡谷,他从未真正动过手。
“应希声,你不会夺寿之术,是吗?”
被戳穿伪装的应希声只顾哈哈大笑,“张秋淼,你果然很聪明。”
话音刚落,身后便急掠过来一道黑影,那背影来回擦着崖壁借力往前,最后一次背影带起的疾风掀起了张秋淼的衣摆,一阵刺骨寒意直冲天灵盖,那肇事者在张秋淼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先一步落在了他面前。
“你终于来了,”应希声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我可是替你挨了不少骂,能赔钱吗?”
来者正是楚云飞。
“动手吗?我得赶快回去吃饭了。”
“等等,还有两个人。”
“谁?”
疑问一出,便立时有了解答,只见入口处的云雾骤然被剑破来,进了两道人影。应希声只认得其中一人,是这两天住在南山寺的青松派弟子,为首的,楚云飞先前的目标就是他,好像叫周无漾。
至于另一人,身后马尾高高束起,一双剑眉直飞入鬓,有了狠劲却因为眼底的眸光少了几分韵味,单看他狗眼看人低的眼神,就知道这是位自诩清高的天真少年。
应希声很讨厌他,因为他曾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那个人自大无比,仿佛全世界都应该围着他转。
应希声转眸,将目光落在楚云飞身上,“你失败了?”
“要不是我这位好师弟突然出现,断了法阵,岂会有这种情况。”
师弟?
天观门师兄弟四人,木向榆已死,张秋淼在场,剩下的,想必就是那位赋有天才盛名的薛定了。
但是,为什么入口处还有第三个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