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身边仍旧是那肃穆的佛堂,人来人往,进香拜佛。
张秋淼半跪起身,再度伏身,朝着佛像磕了个响头。
佛门慈悲,解了他的苦,他便磕头还愿,感谢佛祖保佑。
离了正殿,张秋淼发现有一个和尚正在殿门口等着自己,不是先前的和尚。先前的和尚眉眼如画,丰神俊朗,头骨形状像极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以即使头顶一片乌青,也照旧引人注目,再加上眉心正上的一点观音痣,尽衬眸中悲悯,可配尘世观音之名。
而面前的和尚长相并不优越,方圆脸,只是眉正心点着一颗惹眼的朱砂痣,鲜红中藏着邪性,与先前的和尚恰恰相对。
张秋淼想起,登记来客姓名时,他也在旁边。
“施主。”朱砂痣叫住张秋淼,“有人在等你。”
***
迟年刚带着苏青吃完了烤鱼,苏青又带着迟年进了一家成衣铺。
“要买新衣吗?”
“给你买。”
嘴角忍不住上扬,迟年眼睛发亮,惊喜的向苏青摇起了尾巴。
苏青神色淡淡的,认真的为迟年挑了一件灰色的薄布。那薄布宽大且长,看起来是围在头肩处遮挡风尘的。
苏青将它拿起来,与迟年身上的衣裳颜色仔细比对了一番过后,在迟年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将这块‘破布’亲自为迟年套上,‘破布’将他的脸遮了个严实,只留下一双委屈巴巴的眼睛。
苏青满意一笑,对掌柜说:“就要这个了。”
“呃……这……”那掌柜欲言又止,“二位公子是要去漠北吗?”
“不是。”
掌柜十分疑惑,“那为何要挑这么一件,我们这还有许多成衣,与这位公子的气势都颇为相衬,这么俊美的容貌,要是用布往上一遮,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话里有话,不知是在说挂了布,迟年视线有阻,还是在说与布相遮,别人便欣赏不了这俊朗的容颜了。
“看不见才好。”苏青扔下这么一句,便拉着迟年离开。
迟年被牵着,走在苏青身后,看起来有些失落,掌柜的话,在迟年心里留了个印子,“阿青,为何要将我打扮成这样?”他不由猜测,苏青是不是不想再看见他的脸了?他又思索,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或是,不管他怎样做,都注定做不好。
迟年兴致缺缺,苏青却如鲠在喉,无法解释其中深意。
他将迟年藏着,是为了躲周无漾。
因为他怕,迟年的身份若是被发现,定然会招来恶果,苏青不想他受伤。
“你以后在人前走动,就这样遮着,不准轻易摘下。”
明晃晃的关心到了迟年这儿,不知怎的就变作了嫌弃。
“你嫌我,所以羞于让我见人?”迟年闷闷不乐。
苏青闻见了好大一股醋味,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干巴巴的解释道:“我没有嫌你。”
迟年仍是不高兴,“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
苏青盯着面前包裹严实的恶鬼,面不改色的说谎:“好看。”
苏青的表现让迟年心寒,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当着苏青的面同他人说谎,如今苏青有样学样,竟也开始对他扯谎了。
“你是不是看上那张秋淼了?你是不是觉着他好看,所以也叫我扮成他那样的?”
苏青一愣,想起张秋淼常常裹着一身斗篷,遮掩自己,这两日因着神仙的事情,苏青总缠着张秋淼意图问个明白,不想这份再正常不过的心思落在迟年眼里,竟成了背弃感情的凭证。
苏青被逗笑了,只觉迟年吃醋的反应太过可爱。却不想他这反应落在迟年眼里,竟是另一种不着调的说法。
这边迟年意识到自己说了急话,立即就后悔了,他这话不就是在无理取闹吗?他的阿青怎会轻易变心,看上别人?
但他就是希望苏青能哄哄他,他很好哄的。
可苏青呢?听他提到张秋淼时竟不觉抖了抖肩膀,嘲讽他似的,后来听他说完这无理取闹争风吃醋的话就立时松了手,语气仍旧平平淡淡的,他警告他,“不要乱想。”
迟年心都要碎了。
一番心理斗争后,迟年还是选择跟在苏青身后两步的位置,垂着头,仿佛没了气力一般。
没一会儿,苏青察觉到他似乎真的伤心了,这才舍得过来重新牵上他的手,迟年醋意满满的神情终于得到缓解,他回握苏青,指尖插进对方的指缝间,十指相扣。苏青什么话也不说,一人一鬼就这样亦步亦趋,来到了南山寺外。
依照计划,他们应该等在远处,待张秋淼或是薛定的信号指示一来,便开启传送阵,将二人带回来。
苏青捡起一根树枝,正准备在地上画下法阵。
却听迟年忽然开口,他说不能画传送阵。
“那应该画什么?”苏青停下动作,却见迟年立在原地,高大的身体被灰色长布遮挡,灰色布料落下来,只差一点便会垂在地上。苏青怕新布被弄脏,于是过去帮迟年整理了一下,“低头。”
迟年听话的将头低下,任苏青在他身上动作。
他被灰布遮得严严实实,像阴沟里的老鼠惧怕阳光一样。
迟年面对苏青,从来不会说谎,他坦诚地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换来的,却是苏青良久的沉默。
苏青熟记各种法阵,不论何种复杂法阵,他都能够信手拈来。
迟年的要求简单,不过是在原先的阵法上做出一点小改动,例如将单向传送变成交换位置。
但他迟迟未应。
苏青心里清楚迟年的目的,鬼魂求上了恶鬼山,恶鬼是一定要帮他们解愿的,可是不知为何,此次苏青心里怵怵的,始终不安。
“迟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迟年很听话,在不触及底线的事情上,他对苏青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你仔细同我说说,恶鬼还愿,成功了会怎样,失败了又是怎样?”
迟年一怔,他不知为何苏青要问他这些,心里一慌,什么心思都搬到了脸上,所幸有布条为他遮挡,才能将大半慌张好生隐藏。
“你在慌什么?”
全身被遮得严严实实,却留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没…没有啊。”迟年将头埋下来,用手将灰布往上一扯,转过身躲着苏青,没脸见人似的。
“你分明心虚。”见迟年这副模样,苏青便笃定恶鬼还愿定然异乎寻常。
“自从上回杨志一事过后,你的状态就不大对劲,哪有鬼会睡觉的啊,还睡得那么沉,喊都喊不醒。”
“胡说!鬼会睡觉!是谁说鬼不会睡觉的!”
“迟年!”
“你如果不想见我,我现在就可以去找大师兄,让他带我回青松山!他现下就在南山寺,只消一炷香的功夫,我就能找到他,让他带我回家!”苏青有恃无恐,知道当下什么最能威胁到迟年。
“不行!”迟年急了,立即后悔起自己的行为,他回过身,气息有些不稳,“不准回家,我不准你回家……阿青,你别走好不好?”
迟年动作太快,拢好的布此刻松松垮垮的搭在他肩上,整张脸全部袒露在空气之中,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拧着眉头,带着祈求的神情。
“别走好不好?”迟年握住苏青的手,将它送放在脸颊一侧,小心翼翼地蹭着苏青的手心,“阿青……”
苏青心尖一颤,猛然将手抽回,毫不怜惜地说道:“你不说实话,我就走,现在就走。”
说完就走,一点余地不留。迟年慌不择路,立即追上并从背后抱住了苏青,这才得以止住苏青离开的步伐。
灰布垂散在地,到底是被踩脏了。
“我说,我说!”
“阿青,你别走,别走好吗?”
苏青的心又酸又疼,他舍不得迟年伤心的,但是他不说,苏青害怕失去他。若是失去了迟年,他经不起,也受不住的。
苏青沉下眼眸,安抚似的拍了拍迟年环在他腰上的手,“说吧,我不走了。”
迟年试探般松了劲,苏青从他的怀里钻出来,半步的距离,他却觉得眼前之人已然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那个禁止他踏入的地方。
不安的情绪再次泛起,迟年急急的又去抓苏青,好似这样,他才能守住苏青,而苏青也不会随意离他而去了一样。
微风轻拂,手腕上传来阵阵痛感,苏青眉头猛然一皱,迟年便立马松了力气,手掌悬在半空,又是急又是怪的。
“对不起。”苏青听见迟年后悔的声音落在风里,无力地飘着,最后飘进了他的心里。
“说吧。”
迟年忽而抬眼,一双好看的眼眸不可思议的皱着,眸底含着几分难过,难过中又有七八分,是在责怪苏青的冷漠无情,还有两三分是自知躲不过去的心慌意乱。
“如果你不知从何说起,我可以帮你,我问,你答。知道了吗?”苏青威胁他。
迟年点头,左手却因害怕而止不住的颤抖,苏青的视线落过来,迟年便立时指使右手去按住那只不安分的左手。
“恶鬼还愿对于恶鬼来说,是用来做什么的?”
无殇提及还愿一事,脸上神色多是不乐意的。小满也是。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愿意接触那些求愿的鬼魂,对于充当还愿使者,更是避而远之。
而迟年却屡屡接下任务,全然不避讳。
“恶鬼被困恶鬼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但幸得神明怜悯,设下‘恶鬼还愿’,若有一日,恶鬼渴求解脱……”迟年停在此处,不愿再说。
“解脱?什么样的解脱?”苏青想不到自己既然会听见这两个字,“说下去!”
“恶鬼若求解脱,便可接下还愿任务,三次过后,自会……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听到这四个字时,苏青觉得世界正在地震,“什么叫做,‘自会魂飞魄散’?你说清楚!”
苏青聪明绝顶,自是猜到了迟年心中所求,但,为何啊?
“两次还愿,都是你求来的吗?”苏青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猝不及防。
迟年心中一惊,半晌之后,点了头。
苏青不解,嗓音抑制不住般哽咽起来,一句又一句掷地有声的疑问像飞刀一般扎进迟年心里,致使将那颗再不会跳动的心脏千疮百孔。
“你很想死吗?你不是还有执念未解吗?为什么啊?”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
“我只是,不想你伤心。”
但好像,适得其反。
倏然,苏青像是抓住了希望般,“那若是还愿失败,会如何?”
迟年又是一怔,他真的不明白,为何苏青的话总是这般一针见血,“还愿失败……会遭到反噬,力量消减,魂魄也会慢慢消散……”
迟年悄悄抬头,去瞧苏青的神情,瞧到了又是惊得瑟缩,咬紧牙关,坚决不再说下去。
“你不说,我就离开,反正你也是要死的,我在不在,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
苏青比他声调更高,几乎是控诉出声,“有什么不一样?!”
一种说不出来的疼痛,从苏青心底翻滚,如火山喷发般直冲到咽喉处,最终被歇斯底里的眼泪浇灭,什么都不剩。
迟年被苏青吓住了,他猛然闭上眼睛,苍白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一尊石像,被暴雨冲刷过后,留下一道道裂痕。
他像赌场上的失败者,被迫开口,留下秘密的宝物,“还愿失败的结果,和成功了是一样的,也会死……失败后,神仙会降下惩罚……阿青……”
“惩罚是什么?”
“……会疼,每天都会,但是阿青,恶鬼不怕疼。”迟年很用力的摇头,像是在给苏青证明,他很用力的活着一样。
“所以上一次,你就已经失败了一次?”见迟年不敢回应,苏青就知道自己又猜中了真相,他实在不知该哭该笑了。可恶的神仙,邪恶的神仙,为何要创下这样无理的规则?将他们一一击溃,遍体鳞伤。苏青只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咒骂。
迟年靠近他,苏青却反手握住他不安分的手,半晌,迟年听见苏青的声音,像一颗珍珠落在琉璃面上,发出一声脆响,“不怕疼有什么用?可你还是会疼啊……”
苏青不想听这些谎话,不想听这些所谓的辩解,在得知这些‘后果’之后,苏青才算真正看见了迟年,他想消散,想远离世间,这是他在很早之前下定的决心,谁都没法改变的。
他说苏青是他的执念,他说他为了执念而存在,他说不想苏青离开,他说,都是他说……
苏青忽然就懂了,就像张秋淼接受不了长生一样,迟年也没法接受恶鬼的长久生命。
可苏青永远都猜不到,迟年之所以想消散,是因为他认为苏青不在意他。
从苏青踏入恶鬼山的第一天,迟年便知道了。
而迟年永远都意识不到,苏青之所以哭,是因为太在意他。
从迟年救下苏青的第一天,迟年在苏青心中,便注定与他人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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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南山寺(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