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赋异禀?苏青,你先前不是还说另有隐情,不便出手吗?难道你真的隐藏了自己的实力?”薛定满脸问号。
先前如此信誓旦旦,如今骤然改口,难免尴尬。
“我的确,如我先前所说,不能修炼,但凡事总有例外,我想帮你们,也想帮迟年。”他还想,有人能从深渊里拉他一把,一直以来,他的执念太深,至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苏青话里话外,像是隐藏了什么一样,他不说,便没人能从他这里撬出真相。
薛定桀然一笑,自嘲似的摇头,“你们身上的秘密太多,难懂。”
“我走了,天亮之前,我一定会将子母双声镜带回来。”
“我说到做到。”
语毕,薛定已御剑飞至九霄云外,灰暗的天空被迫留下一道清晰的残影。
薛定是天观门中百年难遇的天才,论天资,他远超诸位师兄。薛定就像刚被种下就在地下找到水源的树苗,一个劲地催动根茎吸取水源,地面上的枝干往天上窜去,直至变成苍天大树。
张秋淼记得薛定是这样说的,如果他是树,那他定然不会泯然与众,而是一直挺拔生长,直到超越所有树,长到它们都够不到的地方,见到它们终其一生都见不到的光景。那时,所有花草树木只能仰望他的高度。他很自豪。
薛定曾扬言,他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
少年意气风发,自然看不到受层层云雾遮挡的一座又一座高山。他自诩出生在山顶,因而往后也必定是那云端,但他却不知,那自以为是的傲气最易挫伤修道者的心气。
“此次下山游历,他结识了你们,身上的锐气似乎减了不少。”
张秋淼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感叹。
迟年也是一副老成的语气,“在年轻一辈中,他确是佼佼者,假以时日,也许真的会成为天下第一。”
张秋淼唇角微勾,哂笑道:“薛定是小辈,那前辈你呢?你是仙人,还是鬼魂?”
苏青蓦然一惊,不知对方是何时发现的破绽。
迟年双眸微眯,“你很聪明。”
张秋淼又笑,神情幽幽的,像是在讥讽着什么。
苏青总觉得,他与迟年说话时,就像在面对一个老朋友,而他的老朋友,却好似不大认得他一般。
“他呢,是不是在这儿?”
张秋淼语气平静如常,只是眸光倏然锐利起来,像是看穿了一切。
迟年意识到他不简单。
“是。七日回魂,他只有七日停留于世,纠缠于你。”
“难怪。”张秋淼如释重负。
难道今日总觉得右肩沉沉的,原来是木向榆回来看他了。
“张兄,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秋淼指了指右肩上方,此时鬼魂木向榆仍然肆无忌惮地将下巴垫在上边,“这儿,很难受。”
张秋淼话音刚落,木向榆便识相的抬起了头,一副做错事的委屈模样。他挪到张秋淼身旁,乖巧的坐直身体。
“能不能帮我同他道个歉?”木向榆向迟年求助,奈何对方压根不理他,木向榆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苏青,苏青表示爱莫能助。
张秋淼借着机会松了松肩膀,瞥了苏青一眼,继续解释,“还有你,一直往这个没有人的地方看,看久了,自然引人注意。”
苏青怔了怔,忏愧地垂下了头,想不到自己的动作竟如此明显。
迟年神色微动,深邃的眼睛紧盯着苏青,似乎在醋苏青一直盯着别的鬼看,半晌才舍得转眸看他。
苏青不理他,注意力一直放在张秋淼身上。
“还有影子。”张秋淼说:“我见地上没有迟年的影子,也就猜到了。”
“张兄相信这世上有鬼?”苏青很意外,常人见鬼,该是吓破胆才对,哪会这般平和地和鬼相处?
“原本是不相信的。”张秋淼的目光在他们一人一鬼身上来回逡巡,兀自笑了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比如,我是长生之人。自从接受了自己是个实打实的异类,再见其他奇异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完张秋淼的说辞,倒显得苏青目光短浅了。
苏青也自认理亏,不觉想到,若当初他心中没有太多成见,如今和迟年是否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事到如今,苏青心中的成见是消除了,迟年心中的成见又成了另一座大山,而翻山越岭的人,从迟年变成了苏青,如一轮又一轮的死循环一般。
苏青浅浅叹息一声,将话锋转到别处,“说起长生,我有一个疑问,希望张兄帮我解答。”
“你是不是想问,我因何成了长生之人?”
“嗯。书中有言,凡人寿数有限,要想实现长生之道,需修炼至登天之境,可即便是登天之境,修者依然是凡人之躯,寿数只是被延长,终会有死亡的那一天。可张兄,你不是,你的修为远不及那登天之境,身体也依旧是**凡胎,但你不会死,看起来是真正做到与天地同寿的人。”
因为与常人不同,所以原因必须经过考究。
这还是张秋淼第一次与他人提起自己的心结。
“我的长生,是神仙赠予我的礼物。”
“礼物?”
“说来也巧,那时我遇了难,发了疯一样想要求生,然后就有神仙出现,救了我的命。后来,神仙与我闲聊,问了我一个问题。然后,我回答了他的问题,许是我的答案正和他的心意,而他的问题也确确实实困扰了他太久,得到答案后的神仙非常高兴,他说他身无长物,没有什么能送给我的,就送了我一句话。”
“祝你长命百岁。”
张秋淼想不到,这句简单的祝福,竟真的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寿命。
二十年后,他在河边喝水,忽然发觉自己的容颜竟与二十年的自己一般无二,时间转瞬即逝,而他却被时间抛弃,滞留在了原地。
“若是换作其他人,定会高兴,但是我,却一点都不稀罕。凡人百年已然很长了,我又不是妖怪,活上几百年又有什么用呢?多吃几粒米?还是多做几日工呢?说实话,那时的我,挺讨厌活着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一种积攒了许久的情绪吧,至于为什么,许是因为我觉着活着没意思,身边没有亲近的人,因为怕被挤兑,连交友都不敢,在一个地方待上几年就要立马搬去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人生不能有牵挂,挺无趣的。更可笑的是,面对这样遭的人生,我连了结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不敢死,怕疼,只好活着。”
张秋淼望着苏青,“有时候我挺讨厌那个神仙的,讨厌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是后来,我也挺感谢他的,因为他这一句祝愿,我才能遇到木向榆。”
遇到木向榆之后,张秋淼才终于活成了张秋淼的模样,何其幸运。
“是吗?”苏青有些恍惚,张秋淼看他的眼神,让他以为他就是这个随意的神仙。
“那,神仙问了你什么问题?”苏青又问。
张秋淼摇了摇头,笑道:“这是我和神仙之间的事儿,不能告诉你。”
“你先前说,那神仙的名字,叫做阿青?”
迟年闻言猛然怔住,他的反应和苏青最开始听见时一样意外。
神仙阿青。
迟年盯着苏青,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苏青是神仙,定然是最好的神仙;如果苏青是神仙,他以后都不骂神仙了。
阿青最好了,迟年希望阿青是心软的神,这样他以后继续跟在苏青身边时,苏青不会那么生气,也不会赶他走。
想到这里,迟年不觉微笑起来。眉眼被揉开,像头顶温柔的月色。
说话的两个人根本没注意迟年不对劲的神情,只见张秋淼又摇了摇头,“你听错了,我一介凡人,哪里有机会得知神仙的名字。”
苏青不可能听错,他笃定,是张秋淼不情愿说。
阿青神仙与苏青有什么关系?与恶鬼迟年,又有什么关系?苏青在心里怀疑。
夜深了,几人各自返回住处,迟年跟着苏青,木向榆跟着张秋淼。
吹灭了油灯,张秋淼终于脱下了斗篷,转而将自己缩在被窝里,蜷成一团。
他在被窝里挤出一条缝,将眼睛裸露在冰凉的空气中,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油灯的位置,没一会儿,眼睛就干涩得需要连眨好几下才能重新睁大。
张秋淼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静谧的黑暗中响起,“木向榆?”他在尝试呼唤他的名字,不知对方是否有回应,他们已然阴阳两隔,注定永远无法再见一面。
“木向榆,你当我的夜灯吧。”
话音落进一片软绵绵的田野里,没有回音。
田野里微风轻轻,掠过广阔的麦田,送来了无声的回音。
熄灭许久的油灯忽然被点燃,火光摇曳时,像是被心心念念之人欢喜的捧在手心里,献给他的礼物。
“往后,你就是我床前的小夜灯了。”
“只要你守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张秋淼轻轻闭上眼睛,呼吸放缓,“木向榆,晚安。”
烛光轻晃,木向榆温柔的吻过张秋淼的眉眼。
“晚安,秋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