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飞睡了两日才醒,醒了之后沉默寡言的,不愿给木向榆张秋淼二人透露任何。
但木向榆却表现得异常生气,他几次把过楚云飞的脉象,是衰竭之相!修炼之人如此,意味着修为丧失,若不及时治疗,恐难以再修习任何术法,严重的话,性命堪忧!
“师兄?算我求你,你同我说,究竟是何人将你打伤,那人修习的是何邪术?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有办法救你!”
“小木,谢谢你。可是……你们莫要再问了。”楚云飞低声喝止,语气间满是失意愁情。
“莫要再问了。”喃喃的低语,声音轻得可怜,仿佛不想让他们的耳朵为难一般。
楚云飞又重新躺了回去,那落寞的背影看着,像是不愿再面对生活。
他们到底是没办法,楚云飞既然不愿说,他们便也不再问了。
金贵的药材一副一副地熬下,只祈祷能够有些用处。
楚云飞经脉衰竭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仅是七日,楚云飞的修为便流失了半数,照这个速度下来,下一个七日,岂不是全数修为荡然无存?再下一个七日,说不准便会丢了性命。
“师兄如此,叫我如何与师尊交代啊?”木向榆愁容满面,这几日他翻遍医书,却未曾找到半点希望。
他们一门四人,二人被逐出师门,一人重伤濒死,还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师弟,若楚云飞真的出事,薛定无人教导,他们这一脉师门传承算是彻底断绝了。
“再劝劝吧。”张秋淼将熬好的新药倒进碗中,“我去与他好好说说。”
两声轻叩,张秋淼推门而入,目光往屋内瞥去,发现本该卧病在床的人此时正靠坐在床沿,三千青丝缕缕散落,眉眼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将那一对俊俏的眉骨遮挡得恰到好处,那落在脸骨上的两道阴影,倒将一身病气衬出了君子似的温婉。张秋淼凑近,发现楚云飞手里拿着的,正是他常常翻看的医术。
张秋淼将药膳端到楚云飞面前,夺过他看书的视线,“师兄,该喝药了。”
语气和善到楚云飞无地自容。
他卷起手中的书卷,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张秋淼的脸,因为心中讥讽,神情难免失控。
他伸出手,等到张秋淼将婉放在他手掌上时骤然收回,哐当一声响,那苦苦熬煮了三个时辰的药膳洒落在地,药味顺着空气挥散出来,浓郁、苦涩。
“你就是靠这副可怜的嘴脸引诱小木的对吗?”
“大师兄?你在说什么啊?”张秋淼的声音轻得像风,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像面前的药碗一般,碎了一地。
“出什么事了吗?”木向榆的突然闯入,打破了两人之间诡谲的气氛。
“无事,是我不小心,洒了药。”楚云飞又恢复了与从前一般无二的神情,“是吧,秋淼?”
他的笑容,真真假假,惊得张秋淼全身战栗。
张秋淼:“药洒了,我再去重新煎一服吧。”
左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没事就好。”木向榆的笑音传来,像梦醒时分的安抚奖励。
张秋淼虚着步子回到药炉旁,一番忙碌后,终于重新将药煎上。他将木凳子挪过来,坐了上去。眼睛死死盯着药壶,看着那白气从盖孔里飘出来,张秋淼只觉他也像这白气一般,飘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回想起楚云飞当时的神情,那般阴翳,像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噬人魂魄的鬼怪一样。
紧张的思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无意识地将拇指塞进唇齿之间啃食起来,直至嘴里泛起一阵血腥之气,张秋淼才忽然回神,只见他噌的一下站起来,木凳子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滚倒在一旁,刚一转身,就看见了欣喜若狂的木向榆。
他被木向榆抱了个满怀,又被木向榆凑着亲了好几下,张秋淼觉得自己的神儿又要飘走了。
还未来得及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忧愁已久的木向榆高兴成这样,木向榆便先开口了,“秋淼,师兄他终于肯开口了!”
一听是楚云飞,张秋淼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张秋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他说了什么?”
“师兄说,他是遭了黑手,才会如此,多的他不肯多说,但他给我画了一张图。”木向榆将图纸交给张秋淼,“师兄说,那人就是用了这图纸上的阵法暗算他的。”
“你与我一样,对阵法颇有研究,但这里面的门道,我看不懂,你可知道?虽说我也不知为何,师兄将这图交给我的时候,便说这图只要你看了,就会知道是什么。秋淼,你快打开看看。”
张秋淼打开图纸,只一眼,便慌了神。
纸上所示阵法复杂诡谲,虽有几处显眼的错误,但都没有扰了阵法全貌,张秋淼认得,这阵法他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
木向榆察觉张秋淼神情不对,大惊失色,“秋淼,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抖?”
他赶忙将那图纸夺过,把人护进怀里,“别怕,秋淼别怕,我在呢,我在呢。”
张秋淼埋首,不知所措。
“这是禁术……是夺寿之术。”缓了许久,张秋淼才有勇气说出这些。
“夺寿之术?!”木向榆震惊,他一听这名字就知,此术不善,乃是邪术!
可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术法,更不知从何解。
木向榆问:“何为夺寿之术?”
张秋淼:“夺寿,就是把一个人的寿命夺走,换在另一个人身上,夺寿之术蛮横,违背世间准则,因而使用夺寿之术夺走的寿命极难留存,常常是,十年换一天。被夺寿之人,只能依靠剩余的寿命活着,但是,因为寿数更换本就是逆天之举,那余下的寿数,只会消失得更快,直至寿命耗尽,药石无医。被夺寿之人的脉象……正如大师兄那般,呈现衰竭之相。”
木向榆:“那,可有解法?”
张秋淼摇了摇头,“被夺走的寿数无法再回,就算拿回来了,也不过十年换一天,一天换一须臾,要想留住性命,除非……除非再将他人寿数再行移栽,否则,回天乏术。”
“回、回天乏术?”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秋淼你骗我的吧?那师兄他……他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张秋淼错愣地抱紧自己,眼泪夺眶而出。
木向榆见状又要去安慰,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怎么会不知道呢?”楚云飞不知何时出现,悄声藏在他们身后,台下看戏人一般,眉眼弯起来的弧度,像一把杀人如麻的刀。
“其实是有办法的。只需要长生者自愿献出他的寿数,长生者的寿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木向榆:“可,长生者,不过传说而已。”
“小木,秋淼他,还没告诉你吗?”
“我以为你们不顾一切在一起,至少应该会交交心,毫无保留的向对方坦诚相待。”
“师兄,你在说什么啊?”
张秋淼全身都在颤抖。
他的秘密,要被揭发了。
当着他最在意的人的面。
“我说,秋淼你,不就是长生者吗?”
轰——天际有一道惊雷划过,惊天动地。
“这怎么可能?”最开始质疑的,是木向榆。
木向榆的嗓音变得颤抖,央求似的开口,“秋淼,你说句话啊。”
张秋淼不敢说话,他想撒谎来着,但他总是想起木向榆,对他好的木向榆。
没有辩驳,没有否认,张秋淼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张秋淼充满歉意的嗓音响起,“只是长生……还有我那不堪回首的过去,都太过可笑。我是想同我的过去断个干净,这才入的天观门……”
越说,张秋淼的心里越没有底气。
当初,木向榆注意到他,坦言说钦佩喜欢,正是因为张秋淼这一身天才本事:作为初学者,他对术法要诀的掌握又快又准,在炼丹和阵法上,他的悟性和实力也远超木向榆这位师兄,哪怕是师尊,都不忍为之骄傲。
可事实却是,他藏了过往加入天观门,而后又故意藏拙,故意用他那早就超乎了寻常修习者的能力引诱木向榆,致使木向榆为他折腰。
如今,这身人人称赞的本领抛去了光泽,露出底下生锈的痕迹,遭人摒弃也属正常。
“这些,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如今倒是让外人……师兄戳穿了我才得知。”木向榆语气里难免责怪。
“莫非我木向榆在你张秋淼眼中,就是那不可信赖之人吗?”
“不是!我是怕……”
“不用怕,我木向榆爱你,是心甘情愿,绝对不会因为你长寿短寿,厉不厉害而改了心意,我爱的不是这些。我爱的,只是你这个人。”
张秋淼被木向榆斩钉截铁的话语唬住了,一直费尽心思隐瞒的秘密被戳穿后,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反倒是一阵轻松。他没有被抛弃,反倒被爱人紧紧护着。
他说,要信任他。
“是我错了。我应该早些向你坦白,若是我早些坦白,就好了。”
张秋淼被木向榆紧紧抱着,仿若只有生死才能把他们分离一般。
一旁的楚云飞看着,苍白的神色骤然黑了下来。
“小木!”楚云飞僵着脸色,他的心发疯似的,想要带着他冲上去将木向榆夺走。
小木应该是他的才对!
木向榆偏过头,那叫人着迷的目光从张秋淼身上移开,落在了他楚云飞身上。
楚云飞咧开了一个笑。带着面具般,一如平常的笑容,仿佛刚刚失态之人不是他一般。
“秋淼,你可愿,救师兄一命?”
“虽说秋淼是长生者,但夺寿之术终究是邪术,换寿,更不是长久之计。”
一语未毕,头顶又是一声惊雷。
“木向榆!”楚云飞嘶吼起来,“你就是舍不得他疼!那我呢?你就舍得我去死吗?!”
木向榆:“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可以救你,秋淼说了,夺寿之术,是逆天之举,是邪术禁忌!师尊教导言犹在耳,所以我们不能用!”
楚云飞的眼眶空洞洞的,像揣着两团将燃欲燃的邪火,“可是小木,如果不用这夺寿换命之术,我就得死。如果今日是张秋淼经脉衰竭、濒死之际,如果我是那长生者,你会不顾禁忌之谈,为他求我救命吗?”
“我……师兄,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你看,你选不出来,你犹豫了,所以这禁忌之说也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那骇人的眼神让人见了直发毛,楚云飞的面容好似扭曲了般,木向榆快认不得了。
“小木,师兄求你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师门的传承更不能断了啊!”楚云飞毫无尊严的跪倒在木向榆面前,声嘶力竭般哀求。
“师兄!你快起来!师兄!”
啪嗒,乌云之下,第一滴雨水砸到地面,紧接着是第二第三,那万千的雨丝连成一片雨幕,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布。
楚云飞不听,又一路爬行,跪在张秋淼面前,“秋淼,师兄自认待你不薄,师兄求你,救救我吧,救救我,救救我,救救师兄,求你,求你……”
雨水浇了楚云飞满脸,张秋淼也分不清,那双可怜的眸子里,究竟有没有灌满眼泪。
“秋淼?”木向榆的话音里,不知藏了多少动容。
“十年换一天,需要多少寿元,才能护得住你的生命?是不是只要你活着,我就得一直换下去?”张秋淼忍不住开口,掷地有声地阐述着可能发生的后果。
“那又如何呢?你是长生之人,长生者,何必怜惜自己的寿元?你就当是施舍,有句话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不对?”
“是不惜命,可是我怕疼,更怕死。”
“夺寿之术,是禁术,究竟是他人伤了你?还是你故意伤了自己?”
“师兄,你说我有秘密,那你呢?你就没有秘密吗?”
楚云飞停了动作,露出了一抹让人难以捉摸的笑容,只听他嗤笑道:“你在说什么啊,师弟?”
张秋淼徐徐言之,“你的脉,不仅仅是向榆瞧过,我也瞧过。我用灵力探过你的身体,衰竭之相不假,可是被夺寿者的经脉,怎会有重复修补痕迹?你的经脉,显然是从前就被灌了力量,后又萎缩,而后再灌,再缩,这不是一次就能形成的。”
面具被摘下,楚云飞不装了。
他缓缓站起身,扭了扭因为仰头而有些疲累的脖颈,动作间像换了一个人。
“想不到竟被你看出来了。”
闻言,木向榆急了,“什么意思?师兄,你为何要用着邪术?”
见木向榆又要拦在张秋淼面前,楚云飞一个响指,一卷长绳从衣袖中飞出,三下五除二便将毫无法力的木向榆捆住扔到了一边。
“向榆!”
张秋淼立时打出一记力气,想救回木向榆,但他一介药修,如何能敌楚云飞?只见楚云飞挥袖时带出一道罡风,张秋淼便被掀翻在地,口吐鲜血。
“楚云飞!你做什么!不要伤他!”
“住口!”
楚云飞一个眼神瞪过来,木向榆身上的绳索霎时收紧,像是要将他硬生生勒死一般。
“小木,我自是不忍叫你受苦的。”说完,将一把药粉撒向木向榆,木向榆很快随之晕了过去。
“向榆!”
“楚云飞!放开他!有什么仇怨就冲我来!别伤他!”
楚云飞不慌不忙,有恃无恐。
他看见张秋淼装腔作势要与他决一死战的模样,便觉得可笑。
“师弟。”楚云飞善意提醒,“你还记得自己曾经起过的誓吗?我提醒你一下吧,若再使用法术,木向榆不得好死。”
张秋淼猛然一怔。
就是这一怔神的功夫,楚云飞突然发狠般朝自己袭来,先前那张图纸因为沾了雨水而褪去墨迹,露出原本完整的样貌来,张秋淼暗道不好,想躲,却被楚云飞镇压在原地,难以挣脱。只见张秋淼身下骤然现出了一个法阵,俨然是那图纸所画的夺寿之术,八句法决祭出,张秋淼只觉体内经脉在一瞬之间寸寸断裂,血液也在瞬间停滞又逆转,他清楚感受到,一种粘着灵魂的东西正在被一股力量吸引而去……好疼!骨髓之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被白蚁啃咬!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寿元被夺走,汇在楚云飞掌心之上,成了一个小小的、晶莹剔透如琉璃般的小球,楚云飞满意的将它吞入腹中,那一刻,张秋淼明显察觉到楚云飞的身体发生的变化:面色由苍白变作红润,那衰竭的经脉此刻重新壮大起来,像被灌满了气体一般膨胀有力,还有力量,他的力量在回归,甚至因为张秋淼的寿元而变得更加强大。
“长生之人,你的寿元,的确比他们的更加美味。”
他们的……他们,是谁?
身体不堪承受,张秋淼支撑不住晕死了过去,再醒来时,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这里像是那水中深渊,潮湿、暗无天日,耳边时不时传来清脆的水滴声,有时这水滴会穿过层层岩壁,滴落在他的头顶、脸颊、四肢,他跪在坚硬的石面之上,双手被铁链束缚着,悬在头顶两边。
而木向榆,不知所踪。
那铁链专门抑制灵力,被束缚者,不论多强,都只能有凡人之力。
张秋淼被锁在此地,痛苦、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这处黑暗之地终于有人踏足。
是楚云飞。
于此同时,他还带来了木向榆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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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南山寺(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