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没往镇上客栈的方向去,反倒是出了南山镇来到了西边的小树林里。
这里人烟稀少,若是动起手来,至少不会破坏房屋和伤及无辜。
苏青和薛定一人一边将张秋淼逃跑的路线堵死,薛定提着剑,苏青则是提着心,使劲装出一副武学高手的模样,意图将张秋淼震慑住,实际上,一直攥在身后的手心早已沁出了汗。
另一边,薛定早已站不住,还未等苏青缓过神来便急急开口逼问,“张秋淼,我问你,你为何要戕害同门?”
薛定的火气包不住也熄不灭,若是张秋淼下一秒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薛定手里的剑便会立即出鞘,一剑封喉。
张秋淼哼笑一声,听上去毫无悔改之意,“戕害同门?薛定,你说的可是你那人面兽心的师兄楚云飞?”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
薛定情绪激动,立即就拔了剑砸在张秋淼肩膀上。
锋利的剑锋只要再靠近半分,就是命脉所在。
苏青:“薛定!”
苏青:“切莫意气行事。”
张秋淼全然不顾苏青的情面,啐了口唾沫继续说了下去,“我说,楚云飞就是个人面兽心猪狗不如的东西!他忘恩负义,他不知廉耻!他做了那些亏心事,却还要在你这个乖巧师弟面前装好人,要你,用那惩奸除恶的剑,去全他的奸佞心思!”
“你不准污蔑他!”薛定怒气冲冲地又要挥剑,被苏青一个健步冲上来,硬生生地拦下了。
“苏青,不要拦我!”
苏青:“薛定,你冷静点。你不是要求真相吗?你若是不愿听他的说辞,何故苦心去求那真相?薛定,你且听他说完,将该问的事情问个清楚,只有这样,你才能不愧于自己的声名!”
寥寥数语,却铿锵有力,唤醒了薛定起初的坚持。
短暂的沉默之后,张秋淼幽幽的开口,字字句句里都含着长辈的疼爱和劝告,“薛定,你是那刚正不阿之人,像你这样纯良的心性,最易被人利用,如果你今日杀了我,那么在你得知真相的那日,你定然会悔恨。他楚云飞是想毁了你啊!”
薛定下意识反驳,说道:“大师兄绝不会如你所说那般,他是这世间最美好之人,是天下第一!”
张秋淼一听这赞美之词就想笑,“呵呵,好一个天下第一,我建议你去好好查查你这个大师兄,看看他究竟是靠什么增进的修为,靠什么拿下的天下第一?!”
“好啦好啦,两位各执一词,再吵下去也分辨不出来什么。”苏青再次拦在二人中间,“张师兄,我看薛定他对楚师兄称赞有加,你又为何说楚师兄是那大恶之人呢?”
张秋淼看着苏青,眼神闪了闪,神色中似乎留有纠结和不忍的心情,“此事,还需从很久之前说起。”
“二十年前,我拜入师尊门下,楚云飞和木向榆是我的师兄。师尊对我们基本是放养的状态,我入门那天师尊就同我说,想知道什么就找两位师兄,他们都是极有天分和能力的人。楚云飞擅长剑道,而木向榆擅长丹药阵法。二者该选什么,其实我根本不必纠结,因为我入宗门前,在一位仙人那学了点布阵施法的本事,日积月累下来,这点本事也就成了造诣,如果师尊愿意按照岁数来排名,我都可以当大师兄了。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学习阵法,那之后,我每天缠着木师兄教我术法,日子一天天的过下来,不知怎的就愈来愈荒唐了。”
木向榆终于是在张秋淼的‘死缠烂打’下动了心,二人情愫互生,张秋淼永远记得那一夜,外界电闪雷鸣,他就这样‘脆弱’的倒在木向榆怀里,他们相互依赖,如同世上最热忱的爱侣。
也是那一夜,他们的感情被揭开,公之于众。师尊一气之下要处死他们,以振宗门门风,是楚云飞出面求情,这才让他们二人免去了死罪。
后来九十九道惊雷之下,木向榆护着张秋淼,一身修为尽数散去。
“就这样,我们被师尊逐出了天观门,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天观门一步。”
“我从来不知这些。”薛定的声音听起来沉沉的,比起不知道的心理,此时他心里更多的是不解。
他所知道的,是二位师兄云游在外,不惧世俗,是天观门百年清誉,从未有过丑闻。
楚云飞为何要对他撒谎?为何要向他隐瞒他们的结局?
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瓦解。
“后来呢?”
随着薛定的提问,张秋淼再一次扎进了名为回忆的深渊当中。起初,虽然一路走来众多坎坷,但好在一切都是甜蜜的,那时他们的生活充满着消耗不完的希望。
离开天观门后,他们在山下寻了一处地方养伤。木向榆向来是看得开的人,他觉得修为丢了就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日子岂不美哉?
木向榆认为,他们之间至少还有一件幸事,那就是保下了张秋淼的修为。
因为比起木向榆,张秋淼才是那个当之无愧的修炼疯子。
可木向榆不明白,张秋淼将修为看得重,是因为这是他从前混口饭吃的本事,他想增进修为,不是为了成为一代宗师,而是想要靠自己的本领活下去,仅此而已。
可是,关于那些被隐藏的过往,张秋淼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害怕木向榆失望,更怕木向榆会后悔,自己舍命救下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满嘴谎话的异类。
张秋淼什么也没说,他只觉得,他和师兄都活着,真好。
后来,楚云飞送来了师尊突然仙逝的消息。
师尊身体一向健朗,怎么突然出事?即使楚云飞不说,他们心里也清楚。两个得意弟子在清流师尊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丑事,又忤逆师门,全然没有悔改之意,离经叛道、忤逆师门,师尊气不过,再不愿见他们一眼。
他们让师尊失望了。
木向榆悲痛欲绝,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偷偷藏起来饮酒,嘴里不断说出那懊悔之词,“是我愧对师门,愧对师尊,都是我的错。”
张秋淼心痛不已,他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发展的。
“不是你的错,向榆,不要责怪自己,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的错。”
“如果我当初没有向你表明心意,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些。”
“秋淼,你说什么呢?这不怪你!”
张秋淼抬眸,“可若是真的不怪我,你为何这般伤心难过?”
“秋淼……”
“师尊将我们逐出师门,至死都不愿再见我们一面,师尊如此坚决,身为他的弟子……我想我也不该再用任何天观门所传授的术法。”
张秋淼就此立誓,此生不会再使用任何法术,若违此誓言,不得好死。
后来张秋淼在楚云飞面前提及此事,楚云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如此说道:“都说誓言要拿心爱之人起誓才管用,师弟若是真的下定决心,就再起一次誓,张秋淼若有违誓言,木向榆不得好死。”
不知为何,那时的张秋淼,竟然在楚云飞真诚关切的眸光中解读出恨来。
可张秋淼没有在意,眼前出现了两条路,而他选择了错误的那条。
“天地为证,我张秋淼在此立誓,往后再不使用任何法术,若违此誓,木向榆,木向榆,”张秋淼顿住了,那四个字就像一把刀,悬在了他的心脏之上。
楚云飞在他对面,嘴巴张张合合,一直是那四个字。
张秋淼全身都在颤抖,他害怕从前在神仙口中听到的因果,恐惧着当下一切的选择。
可,楚云飞是他在世上唯二的亲近之人,又怎会害了他?说好的不再修炼,若是这誓言定不下来,他又能靠什么去慰藉木向榆的心呢?如此踌躇不定,他当真在意木向榆吗?
一番思忖过后,张秋淼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若违此誓,木向榆,不得好死。”
楚云飞见状,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彼时张秋淼还不知这道誓言会在未来发挥多大的作用,直到一切不可挽回之时他才明白,木向榆的‘不得好死’,都是由张秋淼一手造成的。
待木向榆养好伤,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此时正值秋分,两人收拾好行囊,低价收了一辆牛车,向楚云飞道别后便驾车向东南而行。
他们终于真正的离开了天观门,离开了这个庇护之地。
木向榆到底是落下了病根,特别是腿骨,一到冷天就开始阵阵地发疼。所以他们只好往东南走,那里的冬天不冷也不长,土地上蒸腾出的热干之气对木向榆的身体尤为好。
于是,他们选择在南山镇定居了下来。
日子安定下来之后,他们给远在天观门的楚云飞传去信笺,告知了他们的具体位置和近来发生的情况。
信中提到,他们一路向南,来到了南山镇,恰逢疫病横行,二人因着身上那点行医救人的本事也就留了下来,帮助南山镇对抗疫病。
后来疫病退去,镇上的人们得知他们暂时无处可去,便集资在镇上盘了一间房屋,希望他们能够安顿下来。木向榆和张秋淼心里皆是一热,也不好再推拒。再后来,二人在此地开设了一间药铺,希望用毕生所学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自此,南山镇多了两位妙手回春的神医。
再见楚云飞,已是一年以后。
那时楚云飞一身新伤晕倒在药铺门口,三更半夜,夜深人静,二人本也睡得沉,但那晚屋外不知为何野猫叫得厉害,木向榆怕扰了张秋淼休息,这才起身前去查看,谁知往门外一瞧,竟会是多日未见的大师兄!
翌日木向榆提起这事,只道那野猫生了灵性,阴差阳错间,救了楚云飞的性命。
“也不知师兄是遇上了什么,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还从未见过师兄如此狼狈。”张秋淼靠在木向榆肩上叹息道。
面前的药壶已然蒸煮出药味来,焦黑的底部时不时传来一阵滋啦的响,将好不容易进入梦乡的张秋淼又从睡梦中拉了回来,如此往复,再没了睡觉的心情。
“天还未亮,再睡一会儿吧。”
木向榆的嗓音落在头顶,张秋淼听了他的话,睁眼去瞧那将亮未亮的天,天幕灰蓝灰蓝的,那一轮皎皎的明月尚在半空挂着。
“不了,药房的草药不够了,趁着清晨露水重,我去采些回来,你好好照看大师兄。”
“嗯,早些回来。”
“知道了。”
张秋淼上山时,天边已经亮起了一片,他将药筐松下来放在脚边,手里拿着小镰刀一下一下地割下草药。
“嘶。”
镰刀一不小心在手掌上划出一道小口,血从里面渗出来,红红的,映着张秋淼忧愁的神色。
张秋淼将手掌放在唇边,那柔软樱红的两瓣唇微微张开将伤口含住,喉间滚动,看样子是将流出的血吸进了肠肚。
张秋淼的右眼皮一直跳。
但愿不要出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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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南山寺(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