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年并不是不知道这些,相反,他对天地元气的感知远比苏青更加真切、敏感,但他依然无动于衷。他是恶鬼,他当然有理由无动于衷,如果苏青不在,他有更加充足的理由选择漠视。
可苏青就在他身边,他还开口让他帮助这些自讨苦吃的人。所以,迟年没理由不帮。
关键是怎么帮。
“这里的阵法似乎被逆转了,而且上边的符文不是‘请’,而是‘镇’。”迟年一语道破其中关巧。
“镇?”苏青愣了一下,“镇谁?”
“鬼。”迟年沉声回答。
“鬼?”苏青一脸惊诧,“难道说,你昨天杀人的时候被丞相看见了?”
“不是我。”
“那是谁?”苏青的大眼睛使劲眨巴,终于想起了那只前来恶鬼山求愿的鬼魂,“杨志?”
终于听见了正确答案,迟年欣慰地点了点头。
“可,这不符合常理啊,丞相符对外说的是请枉死的大公子的魂魄,为何要大费周章镇住杨志的灵魂?难道是害怕杨志抱负他?”苏青转念一想,又道:“难道丞相是觉得,杀死大公子的是杨志?!”
迟年莫名觉得苏青可爱,情难自禁地揉了揉苏青的脑袋。苏青被他的动作惹恼了,正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瞪着迟年,从迟年的角度,只看见那双硕大如星辰的眼眸如水面一般,正倒映着自己的容颜。迟年更加开心了,但不大敢得寸进尺,于是将揉换成了拍,两下之后便移开了手。
如果鬼也有气色,苏青就能看见一个满脸粉红的迟年了。
苏青是一个不计小事的主儿,“说吧,要怎么做才能帮他们?”
迟年低头,在苏青耳边低语说了几句。没有让人耳痒的气息,只有几句低沉的话语,苏青皱着眉头,想远离。
苏青虽然不解,但为了救那些道士的性命,他只好照做。
迟年说恶鬼之力不便于显露人前,所以只好借苏青的身体,才能施展法力。
苏青废力爬上屋檐,站直身子往下看的时候,像站在了山顶俯视群峰。苏青努力稳住了呼吸,集中精力看向留在原地的迟年。
“你在屋檐上,学着我的样子施法,我做一步,你学一步。”
苏青学着迟年的动作,念起法决,指尖似乎真的有灵力溢出,随着双手缓缓撑开,法阵在双手之间成型,紧接着,苏青将那法阵推至半空,那辉光像清晨的日光般柔和,苏青看呆了,脑海里倏然闪过一片雪花似的记忆,呼吸在瞬间变得紊乱,他再次看向迟年的方向,学着迟年的动作将成型的法阵笼罩在那些垂危的道士身上。
在凡人看不见的阴影之地,黑雾自符阵边缘而起,不到片刻便将整个符阵以及阵里的道士全部淹没,黑雾汹涌如潮,让人不禁生出恐惧之感。
一呼一吸之间,苏青看到法阵中的黑雾骤然炸开,符阵里面的道士终于不再是盘膝而坐的姿势,而是捂着胸口,朝前吐了一大口黑血,身体纷纷向旁倒下昏迷过去。
迟年救了他们一命。而这个功劳,却归在了苏青头上。
丞相府中人见了这番骇人的场景,顿时冷汗四起,差点晕倒过去。
那位管家手脚并用的跑过来,慌慌张张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做了什么?”
苏青十分窘迫,活了二十余年,他始终学不会撒谎。
一旁的迟年则是不慌不忙,“他们晒太久,中暑了。方才我师兄施法,这才救回他们的性命。”
“可,可中暑怎会吐血?!”
“筋脉郁结,也会吐血。修炼之人常常如此。您快带他们去歇着吧,省得在晒晕了过去。”
“这……这……”
“你放心,经我师兄之手,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就会醒来。到时还请管家对他们解释解释,是我们救了他们一命。”
管家一时失了法子,只好听迟年的建议吩咐下人们将一众天观门弟子带下去好生安置。
“多谢管家。”
迟年短短几句话便将这混乱的现场处理好了,这行云流水的操作让苏青禁不住怀疑,迟年生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趁着天观门一众人还在昏睡,二人重新将丞相府逛了一圈,亦步亦趋,仿佛拥有了许久的默契。
“你刚才说到,那个符阵是用来镇鬼的。你出手毁它,会不会因此遭到反噬?” 世上所有事物都是相生相克,竟然那阵法是为了镇鬼,那毁阵的鬼必然会受到反噬,这是修仙者入门第一课所学。
迟年有些捉摸不透苏青话里的意思,于是他停下来,仔细斟酌。
按理来说,这是关心。
一个人的关心是很难得的,无殇曾对他讲过其中道理。
“会有一点。”迟年如实回答。
苏青的眉微皱,“那,严重吗?”
迟年最见不得的事情便是苏青皱眉头,但他又毫无办法去平抚,因为苏青会避着他。
他向来是个笨拙的人。
于是他摇了摇头,真诚的告知对方真相。
迟年的眉峰挺拔,总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但他那一双眼又极为柔情,让人不禁去想象他的母亲,是否如月亮一般柔和美丽。
苏青吃惊于他的真诚,他觉得这种真诚和眼前这人并不相配,迟年应该如同雪山一样寒冷高傲,怎么一遇见他,雪就融了呢?
这么一想,苏青禁不住笑出了声。
他很少会笑。可能是因为世上许多事情不值得他笑,也可能是因为那个能让他笑的人走了,他不知道。但这个时候的笑,必然是真诚的。
迟年的黑雾毁坏了丞相府里所有的镇鬼符阵,苏青还是好奇,为何镇鬼的术法会让人难以逃离。这看起来像某种邪恶秘法,遗憾的是苏青平日并不研究,因而无从解释。
“你方才教我的阵法,是哪里学来的?”
苏青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忘记了。也许,是我生前就会的招数吧。”
闻言,苏青的呼吸骤然一滞。小满曾和苏青解释过,迟年的灵魂是不完整的,所以会失忆,忘却生前。
“你生前的名字,是什么?”苏青又问。
迟年:“我忘记了。”
忘记了。苏青在心底默念,一颗心像浸在了冰冷的泉水里。
方才迟年教苏青的招式,苏青在很多年前,见到一个人使过。
迟年的招式,是那个人教他的吗?
迟年,也是那个人的徒弟吗?
不知道。
头好疼。没由来的疼。
***
天观门的道士一直歇息到了下午,期间苏青二人见了杨志一面。
果真如迟年所说,这个阵是用来镇鬼的,杨志被镇了这半日时间,整个身体都变得透明许多,就连面色,也是更加苍白。
由于无殇曾出手修整过他的面容,现在的杨志看起来并没有初见时那般恐怖。
杨志告诉他们自己远远地见到了妹妹杨柳,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并且作为丞相之女,安乐如意的活着。但之后杨志又在几个婢女口中听来了杨柳十几日前不慎落水,差点溺死的消息。
杨志彻底变得心烦意乱,他担忧他的妹妹,便想着能否进入她的房中,近距离的看看她的安好。可杨志没想到,门上被施了符咒,他一碰,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度醒来,就看见了来找他的苏青和迟年。
“在这段睡着的时间,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就像溺水之人一样,不断地将头送出水面,然后不断地被大水淹没。”杨志做鬼了还怕死,仍心有余悸,“若不是你们,我怕是要再死一次。”
“这世间没有第二次死亡,再有这种机会,应该是灵魂消散,随风而逝。”迟年的话向来直接,不带感情的直接。
苏青咂舌,偏头去问杨志接下来几天的打算。
“我想去找杨柳,这最后几天,我想陪着她。” 杨志对杨柳的亏欠,从十二年前的那个深冬开始。他答应护她一辈子,可如今却已独自上了黄泉路,留她一人在这世间苟延馋喘。
双方道别后,两人去了丞相府里安置天观门道士的小院。
经过半个时辰的休息,天观门的人已然清醒。
他们自然不信迟年那套‘中暑’的说辞,立时派人去检查了那符阵,果真发现符阵被人动了手脚。起先,天观门见到的法阵是正儿八经的请灵法阵,但现在,这法阵却与原先的截然相反,成了镇灵的夺命法阵!
得知被人做了局,霎时间,一间小厢房顿时炸开了锅。
当中有一人叫做刘满,他抬高嗓音呵斥其他人,让他们停止吵闹。在这些稚嫩的道士里面,他资历最老,算师兄,这回他带领师弟师妹前来长安城历练,名堂没弄出来,反倒是差点将所有人的性命丢了去,回去不知要怎么挨骂。
他咬了咬后槽牙,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话,话未出口,客先至。
苏青和迟年就是在这种鸦雀无声的环境里走进来的,恶鬼不懂尴尬,步伐更是不带一丝犹豫。他那张冷峻如山的脸,像极了来捉拿犯人的刑官。
与他不同,苏青虽挺直了胸膛,但他的步子还是显得有些畏缩,尚且不说他们的身份不合规矩,方才符阵一事,又该如何解释。
屋内一众人见有人来便不再喧哗,从管家的口中得知,这两位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只是那符阵的端倪就连他们都无法察觉,这二人又是怎么发现的?难道他们才是真正陷害他们的人?!如此想着,手掌不由向佩剑的方向移动,似乎下一秒就要奋起大开杀戒了。
天观门是出了名的要面子,如今他们丢了面子,自然是要全找回来。
但那个叫刘满的人拦着他们,他起身,语气还算客气,“敢问两位是何门何派?”
苏青有些紧张的将双手攥在腹前,然后一拱手,行了江湖上的礼数,“青松派,苏青。”
这动作有些生疏,因为师尊谢玄从来没交他这些。而苏青,本来也是想一辈子呆在青松山上的。
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众人一听青松派的名号,警惕心放下了不少,刘满说:“在下天观门弟子刘满,此次多谢两位师兄出手相助,天观门会记住这份恩情的。”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二位是如何察觉那符阵的异样的?”
“我见你们面露苦色,像是着了噩梦般,一般情况下,若只是请鬼问灵,是断不会有这样的表现的,所以,顺着往下想,再仔细观察你们所设的符阵走势,就发现了其中不对。”苏青一说谎就心虚,但这几分心虚落在天观门眼里却变成了谦虚。
“原来如此,师兄你就别为难苏师兄了!我们还能活到现在,还多亏了苏师兄行侠仗义呢!”天观门的一个女修对苏青赞许道。
“不是不是。”苏青的手心虚的摆了摆,却被他们热情的拉住,聊起了天。
天观门的人热情的喊了他好几声师兄,这让苏青不习惯,毕竟在青松派里,可没人喊他师兄。
这些细节被迟年看在眼里,特别是那几双拉着苏青的手,眸底燃起的熊熊火焰好似下一秒就会爆发一样。
“师兄,那他是谁啊?”
紧接着,他听到苏青说:“这是迟年,我的……师弟。”
语气犹豫,却简单。
天观门的人并没有多虑,反倒是再次像一窝蜂一样围上了迟年。
好好收拾了头发的迟年露出了一张锋利冷峻却人见人爱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似乎也成了一个颜值加分项。
“师兄师兄,不知你可有婚配?”众人的七嘴八舌在这句话后骤然而止,狂热的目光聚集在迟年身上。
这个男人身高腿长,简直就是成婚的良配,这行人中间有不少芳龄女子,她们出世不深,一颗羞涩的心还留在红尘之中,再加上,天观门门规中也并未禁止女子不得婚配。种种理由在前,她们已按耐不住恶狗扑食的模样。
这个问题也引起了苏青的注意,隔着一群人,苏青望他时就像在地上望月亮,心想:他是恶鬼,娶不了你们。又想:倘若他生前成过亲呢?他那高深的吻技,是否就来自于他的妻子?他说想要他,困住他,是否就是因为眷恋着心底的那个好久不见的人?是否是因为他长得很像那个人?如果这样都说不通的话,他们没见过面,他又怎么会成为他的执念呢?
似乎正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迟年的嗓音沉沉而出,像深不见底的大海,“未曾。”
他的魂魄虽然残缺,还总还是记着一些前世的。他很想得到一个人,但自己很怯懦,总觉得爱不说出口,再远离那人一些,是否一切就能变得更好。
但记忆的残缺无法弥补,更严重的是,他死了。
他的眸光和苏青对上,一字一句,笨拙又显得真诚,“未曾婚配,但我爱一个人。”
这肉麻的话惊的苏青一抖,他着急忙慌的转过头,心里越是笃定,迟年爱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定不是他,而是一个长得很像他的人。
没错,就是这样。
众人安静下来,对迟年的答案一点也不意外。长得如此深情的人,深情一点也不是什么怪事。
接下来是谈论正事的环节了,刘满问苏青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苏青则是干脆地把问题抛给了“师弟”。
迟年不负众望的让天观门的人认清了丞相府的真面目。他们画了一个阵,想镇鬼也好,想招鬼也罢,总之这个符阵维持的前提就是需要活人的献祭。特别是道士,丹田气运所能供给的力量自当是普通人比不上的。
刘满向他们解释,这个符阵并不是他们所设,他们一大早掀了告示过来,丞相府的人告诉他们这是之前一个很厉害的高人留下的法阵,威力巨大,只需注入一点修为,便可启动法阵,达到请魂的目的。又说丞相心切,希望他们的动作能够加快。
“起初我们确实只是将法力注入到法阵之中 ,但是不知为何,意识越来越模糊,渐渐地,身体也不听使唤,似乎是要将气海内所有的力量都给了这个符阵。”
说话间,迟年一直看着苏青的方向,天观门有个女弟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苏青身边,他们说话的话音很轻,但落在恶鬼的耳边却是一清二楚。
女弟子问,“刚才那个问题我也想问问师兄你,不知师兄可有婚配?”
细嫩的声音就像裹着春风,那人是贴着苏青的耳朵说的。
苏青觉得耳朵很痒,但没躲。他察觉到迟年的目光从始至终没离开。
“没有,但说来,心里确有一个放不下心的人。”苏青又开始思念,记忆却混乱到让他想要逃离。
那女弟子捂嘴笑了笑,“是谁啊,能进苏师兄的眼睛。”
“我们门派里面的,” 末了,苏青又补上一句,“我们相识很久了,有二十年那么长。”
“那一定是青梅竹马了。”
这两个的感情史说的,真是一个比一个实诚
预告预告:下一章甜死你们(反正把我这个亲妈给甜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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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恶鬼山(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