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逃亡的人,那就必然有追杀的人。
方才长安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被迷雾隐藏的山林一样,若隐若现,寻常人只当是睡梦里忽然多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翻了身,继续睡去。
雨声还在继续,夜晚也还在继续。
方成羽自丞相府中提剑而去,追了两条街后竟然凭空追丢了人。
好生丢脸,好生丢脸。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下一秒,提剑向身后刺去。
剑空悬停留在半空,把风切成了两片。
“是我太警惕了么?”方成羽收剑回鞘,心里隐约有些不甘心。
但,今夜确实古怪。
他再次拔剑,向身后刺去。
空无一人一物。
“是谁?!”他朝雨中喊道:“有胆就出来,别躲在暗处。”
一片寂静之后,方成羽背后汗毛直立。
他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就是今晚的朱雀大街没有巡逻的侍卫。
他紧张的抓住剑柄,再次向无人之地刺去。
刺中了……但不是他。
血从身体里冒出来,却不知道哪处的伤口,哪里是伤口,仿佛就是直接从皮肤下冒出来一样。
他的手脱力,身体向前倒去,临死之前,他看到那人穿了一双黑色的鞋子……
次日,朱雀大街上凭空冒出了三具死相惨烈的尸体,其中一具,经仵作鉴定身份为丞相府方辜堂长子——方成羽。
长安城一处客栈内。
苏青一夜好梦,醒来时看见迟年站在床边,他伸了个懒腰,对此事见怪不怪。
临行前,无殇塞给他们一袋满满当当的银子,主要是给苏青,让他解决吃住问题。
“没想到你们做鬼的这么有钱。”用完早饭,苏青和迟年又开始在大街上闲逛——寻找杨志的计划了。
很快,他们便知道了昨夜的血腥惨案。
死者皆是爆体而亡,身上没有外伤。长安城里的人们说这不是妖怪干的就是鬼干的。
苏青瞥了身旁的鬼一眼,一时无语。
“第二天了,我们难道又要在大街上逛一天吗?” 苏青很自然的略过了昨晚的惨案,他更关心自己的处境。
如果没按无殇所说的去做,他的结局会怎样?
这种不安的情绪迅速蔓延苏青的身体,他不觉想起昨晚迟年的过界行为。他知道和一只恶鬼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更何况是一只不通情理不晓世故的恶鬼。
于是他沉思一夜,终于发现把事情看淡才是最好的选择。就像现在,假装若无其事的和恶鬼一起逛街,一起吃饭。平常得就像普通人的生活。渐渐地,苏青也真的在时间的流逝中看淡了许多。例如,他不再把身旁的恶鬼当成催命的符咒。
他待他好,这点似乎往哪个方向看都不会产生任何偏差。
苏青不是木头。
这会儿出乎意料的是,迟年并没有让苏青一人自说自话,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我们去那。”
“那是哪里。”苏青不解。
“丞相府。”
苏青记得杨志提到和丞相的关系,丞相对他不仁不义,但他的妹妹却在丞相府。而他的遗愿,就是要再看一眼妹妹杨柳。但是,真的仅此而已吗?
苏青点头,让迟年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虽是一前一后,却并未距离太远。
“那三人是你杀的?”
迟年没有掩饰地点了点头,苏青倏地感叹起他的反应时好时坏。
苏青:“为何?”
迟年:“恶鬼帮助鬼魂还愿,杀死仇恨之人是必要的步骤。”
“杨志对我们说过他的故事,一前一后,与他牵连的人又何其多,若真要杀完,得杀到什么时候?倘若他杨志憎恨世上每一个人,你们这些恶鬼是不是都要替他将所有人杀光呢?”
苏青到底不明白恶鬼的行为逻辑,像这样以杀止杀、以狠止狠的方式,苏青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杨志死时的模样有多惨,苏青看见了,所以他自然不会对那些坏人产生同情。但他知道仇恨是不能像劈柴那样一刀两断,有些仇恨绵绵无期,是砍不断的。
“正是因为仇恨无法断绝,七日之期才被神赋予终止的意义。”迟年的回答很呆板,像是在陈述某些被迫刻入骨头的内容。
苏青抬头看着他的肩膀,瞥见太阳正悬挂在天,高高在上地灼烧着一切。
这是迟年第一次向他提起恶鬼的存在。原本应该努力探究,想尽一切办法撬出恶鬼的秘密,借此找到逃生之法,但此时苏青却觉得这个话题过分沉重,若是问了容易窥探天机,对他的修炼怕是没有好处。
于是他半玩笑地把这个话题避重就轻地打发了回去,“没想到,你们恶鬼还信神呐?”
迟年转头,用余光瞧他,神秘兮兮的说:“神创造一切。”
苏青又听他用不予置否的语气,将话接了下去,“也抛弃一切。”
“恶鬼,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苏青被迟年诡谲的表情吓得后退,生怕迟年下一秒就张口血盆大口将他吞食了般,苏青自觉和迟年拉长了距离,语音微颤,“你快快带路吧。”
“我吓到你了?”迟年愣在原地,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苏青不敢招惹迟年,“是你长得太凶了。”
闻言,迟年抚上自己的脸颊,语气惆怅,“是吗?”
他不会想当众撕了自己的脸皮吧?!
苏青快被自己的脑补吓疯了,为了防止迟年当众做出过激行为,他只好硬着头皮补了一句,“不过!挺好看的。”
“那你喜欢吗?”恶鬼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
“……喜欢吧……”
“喜欢就好。”迟年终于露了笑颜,霎时间,苏青觉得天空都跟随着变亮了些许。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朝着丞相府走去。
望着前边的身影,苏青觉得,迟年并没有像无殇所说的一样青涩无知,相反,迟年就像十月树上的坏果子,表皮光鲜亮丽,是因为有一副成熟稳重的皮囊苦苦支撑,而内里,早已腐烂得发黑发臭!
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存在的道理,这话是师尊说与他听的。而迟年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绊住苏青的脚步,之后再往他的嘴里塞上一颗‘毒苹果’!
“你在想什么?”幽沉的嗓音忽然响起,响在炎炎烈日之下,像幻觉里的天外之音。
这声音像具备什么魔力,一下子就将苏青的防备卸了下来。
“恶毒的鬼。”一句话脱口而出,苏青也随之愣了愣。
‘恶毒的鬼’:“为什么骂我?”
苏青将脸蛋憋得通红,窘迫道:“我骂的不是你……”
***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丞相府。
昨夜事发突然,红木样式的大门瞬间披上了白布,素净的白色夸张地铺满了丞相府。死者为大,苏青不由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看门的人看见他们热切的迎上来,面容恭谨的问他们的身份。苏青正愁不知如何回答时,迟年已经告诉那人,他们是前来请鬼的道士。
请鬼?捉鬼还好,为何要请鬼?
苏青心有疑窦。
听见迟年的话,那人便立即将他们请了进去。
前院一处空地摆着招魂符咒,几个年轻道士围成一圈,盘膝而坐,嘴里振振有词又喃喃低语的念着某一段冗长的咒语。
苏青出身青松派,虽学艺不精,但骨子是依旧是个道士。
迎他们进来的人走了后又来了个年纪稍长的男人,看起来地位高些,是个管家。
管家问:“不知两位来自哪个门派?”
今日,丞相府在长安街头贴了告示,说是要请道士为家中无辜丧命的公子请魂,为无辜死去的人申冤,也为让方丞相得到一个安心。凡见了告示揭榜而来的,丞相府都视作上宾,报酬丰厚。
今早告示一贴,便有天观门的人前来,如今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也没弄出半点动静。丞相大人有些不满,便让下人重贴了告示。
可眼前这两位并没有拿着告示前来,不过听到其中一位自报家门,管家原本紧皱的脸色顿时舒展开来。
他听见苏青正色道:“我来自青松派。我叫苏青。”
当今圣上崇尚修仙,将大皇子周无漾送去青松派修炼。在长安城人的眼中,青松派,一有皇恩照拂,二有名人救世,乃是十分不得了的地方。
管家似乎因为这句不长不短的话变得和蔼了一些,接着他又多提了一嘴,问苏青师从何人。
闻言,苏青心中一滞,想起了常在梦中停留的身影。
是也,最近过了一些不同平常的日子,他好久没梦见师尊了。
眼见苏青脸上露出伤感的情绪,再迟钝的人都察觉到说错话了,又何况是在丞相府里精于世故的管家。
管家赶忙将话题一转,问了苏青两人为何会来长安城。青松派坐落于西南方向,长安城对青松派来说还是太远了。
这次没轮到苏青答话了,“游历。”苏青听见身旁有声音传来。
苏青盯着迟年,不明白这只鬼为何事事上道,平常人为何也能看见他,但他们却看不到他身上的异样?
苏青奇怪的往迟年脚下一瞧,发现那的确空白一片,少了一道人人能见的影子。
而当苏青听见迟年说话的时候,总觉得很安静。
他盯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身形影子是如此熟悉,就像……就像他梦里的人一样。
想到这里,苏青幡然醒悟过来,他冷汗直冒,一时理不清半点思绪。
他怎么会这么想?
他为什么这么想?
在他出神的时候,迟年已经成功把管家给打发走了。
竟然是在外游历,两两结伴行走江湖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更何况两人长相十分养眼,当他们经过某处地方,丞相府上下的哭声都要为他们停上一停。
也许人也人之间就应该一直对比。
方成羽平日待人严厉,成天板着一张臭脸,下人稍有差错,他便是严刑伺候。长得不好,人也不好,若是没有那一身才华,估计整个长安城没人想要怀念他。
奈何他是丞相之子。
方丞相宽厚大度,是王朝不可多得的良臣。所有人都会敬重他,因为他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人。
丞相一生为国计谋,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不管大儿子方成羽怎样遭人冷眼,他到底还是丞相的儿子。血缘之亲浓于水,身为老父亲的方丞相如果不为儿子做些什么,实在说不通。
苏青和迟年在丞相府里逛了两圈,大致了解了这些事情,他们又回到了那几个盘坐在地的天观门道士面前,半个时辰过去,他们一动不动。
苏青觉得有些异样,但他自己却不敢挑明,他在青松派虽待了二十余年,却终究没有修炼的机缘,接触的术法始终是最基础的锤炼丹田。
他听不懂咒语,却知道这些人废寝忘食的呆在烈日之下,魔怔似的念咒,不是请魂,而是送命。
苏青察觉到异样,于心不忍,却不知其中原理,不敢下决断。之前他曾听说有一个道士在施法过程中被打断,被法术反噬而死。
风息又起,苏青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似乎有些不对劲,这些人在烈日下暴晒了这样久,符阵却不见有半点动静,反倒是他们,像被别人榨干了生命一样。”
烈阳之下的众人已然被汗水浸湿,若是凑近些看去,他们紧皱着眉头的痛苦的神情便会更真切一些。如同泰山压顶,气运将绝。
苏青猜得没错,他们不是在施法,而是在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