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大典的请帖广发出去,与归砚交好的仙门陆续抵达,平日里清幽的宁居也跟着添了几分喧嚷。
人多眼杂,归砚不放心,特意叮嘱叶上初莫要四处乱走。
可叶上初天生反骨,越是不让,他偏要试试,夜幕刚刚降临,他便溜到了石山下,挽起袖子,开始奋力挖掘。
准确来说,是挖尸体。
每个巫偶体内都有魂珠,剖出来能卖不少钱。
归砚不缺这点,昨日他问过,对方摆摆手道不要了。
几铲子下去,土坑里露出了那弟子毫无腐烂痕迹的尸身。
他一铲子敲到尸体胳膊,硬邦邦的,分明是木头触感。
然而问题来了,巫偶已经挖出,该怎么把魂珠弄出来?
归砚勾勾尾巴那魂珠便飞到了手中,他一介凡人,根本没学过法术。
试探几次摔打巫偶都没有将魂珠摔出来后,叶上初缓缓撅嘴,脸耷拉下来……又是白干的一天。
想到自己竟被这些没有生命的木头人戏耍了半个多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儿。
“老狐狸精。”他鼓着腮帮子,用最稚气的声音说着最狠的话,“早晚有一天,把你也埋在这儿!”
最终,弄不出魂珠的叶上初恼火地将铲子一扔,任由那巫偶尸体明晃晃地躺在坑底,不管了。
夜色渐浓。
扶荇代师尊前来参加拜师大典,却在这庭院深深的宁居里迷了路。
周围找不见引路弟子,七转八转到了灯火黯淡的石山附近。
正当他纠结是否引咒发出求救信号时,一名少年如救命稻草般从阴暗角落钻了出来。
“诶!这位道友……”
少年闻声转头。
便是这一瞥,扶荇心跳漏了一拍。
少年一袭朱红锦衣,白绒绒的毛裘领缀在颊边,活脱脱一位大户人家出来的富贵小公子。
檐角灯笼的微光照过来,映出少年如画般秀气的眉眼,唇瓣轻抿着,玉雪可爱,透露着涉世未深的稚气。
好漂亮。
此刻扶荇脑海中只剩这三个字,呆怔盯着,半晌想不起自己是干什么来了。
叶上初展颜一笑,“仙长哥哥,有什么事吗?”
“啊……!”
扶荇如梦初醒,红着脸局促道:“我迷路了,请问,青居小筑怎么走?”
宁居占地广阔,归砚将前来观礼的宾客都安排在了房舍最多的青居小筑歇息。
“原来仙长哥哥是来参加大典的,随我来吧。”
叶上初为他引路,扶荇忙不迭跟上前,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落在那张纯净无瑕的侧脸上。
叶上初察觉到他窥视的视线,唇角几不可察地轻轻一勾。
扶荇主动开口攀谈,“这位小公子,也是归砚仙君的弟子吗?”
叶上初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
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情不愿,虽不愿承认,但确要过了明日,他才算归砚名正言顺的徒弟。
“不过,仙长哥哥,你有没有听说一件事啊。”
他忽然停下脚步,压低嗓音道。
扶荇被他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发飘,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什么?”
“我听说,仙君明日要收的新弟子,是硬抢来的。”
叶上初眼眸狡黠,不遗余力抹黑归砚的形象,“我还听闻,那人根本不愿拜师,是仙君强逼了人家,关在宁居不让外出呢。”
扶荇惊讶,“归砚仙君名动天下,竟会有人不愿拜师?”
“许是人家品性高洁,与我们这些俗人不同吧。”叶上初背着手走了几步,忽地侧身回眸,压低声音,“仙长哥哥,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罢,他带扶荇到石山后。
那里满地泥土狼藉,躺着一把铲子,还有一具尸体。
叶上初抬起衣袖半掩着脸,语气变得低落,“这位小仙长昨日还同我说话呢,今日却寻不着了……他之前曾向我求助,说宁居的师兄们都是被胁迫而来,仙君视弟子如玩物,稍有不悦便……可我仰慕仙君已久,怎肯轻信?”
他声音微颤,眼圈泛红,竟似要落下泪来,“没想到……他说的竟是真的……仙君他竟然……”
这几滴眼泪恰到好处,扶荇本就单纯,顿时心生怜惜,对归砚杀徒之事已信了七八分。
叶上初趁机又添了一把火,紧咬着唇瓣,“我想,归砚仙君的名号恐也是强取豪夺来的,不然他一只狐妖如何修炼成仙?”
话不必说尽,归砚究竟是仙是妖,明眼人自然有了分辨。
但是,扶荇却知其中内情。
他对叶上初已无戒备,坦言道:“可这名号,是上一任木烟仙君主动退位让贤,归砚仙君也只是代行职责。”
叶上初眼睛瞪大了,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代理的还敢这么嚣——”
话音未落,身后静谧的夜色里,传来一声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一道雪白修长的身影,自黑暗中缓缓踱出。
叶上初沉浸在被一个假仙君骗了的愤慨中,根本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倒是扶荇先看见了来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行礼,“见、见过仙君!”
叶上初闻声转头,对上归砚深邃的目光,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定然是被听全了。
但他最大的优点便是知错不改,反而扬起下巴,用眼神挑衅,就是我说的,怎样,有本事打死我?
扶荇吓得肝胆俱颤,生怕下一刻两人便要血溅当场。
谁知,归砚竟做出了一个让他惊掉下巴的举动。
只见归砚上前一步,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将叶上初揽到身侧,目光落在他衣袖沾染的泥土上,细心拂去,又取出素白帕子,轻轻擦拭他眼角残存的泪水。
“好端端的,怎的又哭了。”
“你管不着。”叶上初扭开头,像只赌气的小兽。
归砚也不恼,只柔声道:“天色已晚,莫要贪玩,早些回去歇息。”
扶荇看得目瞪口呆,思绪一片混乱,归砚仙君何时变得如此……温柔了?
仙君虽无残暴之名,却也冷得不近人情,至少扶荇印象中,对方从未对任何人展现过温柔的一面,更何况方才他们说闲话被听了去。
这少年的来历,恐是不简单。
归砚仿佛无事发生,转身离去。
叶上初脸上毫无背后嚼舌被撞破的尴尬,依旧顶着一派天真烂漫的表情。
“仙长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知道归砚这么多事?”
“在下扶荇,”扶荇惊魂未定,老实答道:“家师……正是木烟仙君。”
当年木烟为何主动退位至今还是个迷,真相大概只有临危受命的归砚才知道。
“木烟仙君?”叶上初欲再套些话,无意一瞥不远处的回廊。
一名巫偶弟子正提灯引路,身后跟着一人,朝着青居小筑的方向行去。
灯笼微光映出那人半边侧脸,俊逸却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叶上初瞳孔骤缩,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同白日见鬼。
不,那人比鬼更可怕。
“……天色不早了,扶荇哥哥,我们下次再聊!”
他扔下满头雾水的扶荇,几乎是落荒而逃。
惊魂未定逃回房,内衫已被冷汗浸透了,此时却也顾不得这些,他将门闩锁紧,背靠着木门脱力坐在地上。
叶上初死也不会认错那张脸,他是浮生的新主人——边代沁!
浮生是个吃人的地方,没有尔虞我诈,拼的是真刀实枪,他凭借极具欺骗性的外表和一股子狠劲儿,倒也活下来混口饭。
可自从边代沁出现,便处处与他为难,鞭打、罚跪、禁闭……变着法儿地折磨他。
叶上初只想活命,再待下去,没死在任务失败的路上,先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他逃离浮生,一半是为了活命,一半就是被边代沁逼的。
谁知刚出狼窝,又入了归砚这狐狸洞,沦落至此,全拜这两人所赐!
为何边代沁会出现在宁居?
莫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起,莫非是那老狐狸出尔反尔,与浮生串通好了,待大典一结束便将他交出去。
他暂时想不通归砚这么做的理由,但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那老东西奸诈,不值得轻信。
叶上初嗖一下爬起来,立即翻出纸笔。
…
翌日清晨,叶上初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他躲在青居小筑外的回廊柱子后,探出半个脑袋,焦急地在来往人群中寻找扶荇的身影。
可进出之人络绎不绝,他看得眼花缭乱,最终还是扑了个空。
眼看大典时辰将至,想起归砚千叮万嘱不得耽误,叶上初只好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却不想,迎面撞上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双腿条件反射般一软,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主……主人……”
膝盖磕在冷硬的石板上,钻心地疼,那些早已愈合的鞭伤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撕裂,折磨着他每一寸神经。
男人五官深邃,轮廓冷硬,垂眸睥睨着,带着刺骨的寒意轻启薄唇,“叶上初。”
只是个名字,便足以让少年溃不成军。
他声音慌乱,“主人!您听属下解释……!”
无力的辩解戛然而止。
边代沁的手已扼住了他脆弱的脖颈,五指缓缓收紧。
那声音很轻,却如恶魔低语般。
“终于找到你了。”
“呃——!”
胸腔的空气被迅速剥夺,窒息感汹涌而来,叶上初本能抓住那只铁钳般的手挣扎,却如同蜉蝣撼树。
就在他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一声遥远的呼唤似救命天神降临。
“上初——”
紧攥的力道忽然松开,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肺腑,叶上初跪在地面,捂着脖子呛咳。
“上初!你怎么了?!”北阙急匆匆跑来,将他扶起。
典即将开始,却不见叶上初踪影,归砚需在外应付宾客,便差他前来寻找。
“咳……咳!”
叶上初脚下发软,借着北阙的手臂才勉强站住,他惊魂未定四下张望,边代沁的身影已消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唯有喉间火辣辣的刺痛,清晰提醒着他那并非梦境。
白皙的颈项上留下了五道刺目的指痕,幸而他今日穿了件高领衣裳,稍加遮挡便不易察觉。
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事的,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
…
拜师大典之上,当叶上初现身时,满座皆惊。
少年身姿灵秀,皓齿明眸,灵气逼人,确是一副万年难遇的绝佳根骨。
众人不禁暗叹,归砚当真是捡到了宝贝。
归砚仙君座下弟子无数,资质较于其他仙门弟子虽为上乘,可也仅限于此了,没有一个拔高出众的。加之他妖族身份,仙门各派表面敬畏仙君的地位,背后里没少嚼舌根瞧不起这妖族。
妖终归是妖,自身运气好得了仙君的名号,再往下教导徒弟,便暴露了这低劣妖族的无能了。
这些话,归砚并不是没有听过,他们自以为讲得隐秘,实则还是逃不过归砚的耳朵。
他的那些所谓“徒弟”,都是巫偶做的,法力强弱全靠他本身,同时操控百余个巫偶,没有出众者也属正常。
此事归砚不是不能解释,而是他懒得解释。
他只需用绝对的实力将仙门的一群乌合之众威慑住,待仙门何时有实力将这些话当面讲给自己听,关于徒弟平庸的谣言自会不攻自破。
但叶上初的出现,叫归砚改了按兵不动的主意。
今日的拜师大典,一来是想给叶上初找个合适的位置搁置在宁居,二来也是叫那群人睁大眼睛好生瞧瞧,他归砚的徒弟,不只有平庸的巫偶。
“去哪儿了?”
他扫过叶上初魂不守舍的模样,敏锐的目光落在他刻意拉高的衣领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叶上初摇头,已无心思应付。
他感觉到,人群中,边代沁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牢牢锁定着他。
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朝归砚身后缩了缩,试图躲避那令人胆寒的视线。
台下众人的目光皆聚焦于叶上初,归砚一时难以分辨他究竟在惧怕什么,只得暂且按下疑虑。
“先落座。”
叶上初依言坐在归砚身侧。
归砚亲手执壶,为他斟了一杯酒,“新启的梅子酒,你应当喜欢。”
归砚的酒窖早被叶上初偷偷翻遍,那些陈年烈酒辛辣呛喉,他尝都不敢尝,唯独几坛清甜的梅子酒深得他心,喝了个痛快。
可此刻,叶上初却把头一扭,嘴角向下撇着,故意找茬,“不爱喝梅子酒了,我要喝桃花酿。”
归砚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自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以免落人口实,但这笔账,他算是记下了。
他又命人取来桃花酿,谁知叶上初只抿了一口,便扭头全吐了出来,蹙眉抱怨,“不好喝,苦死了!”
归砚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叶上初觑着他的脸色,竟磨磨蹭蹭站起身,径直走到离得最近的扶荇身边坐下,仰起脸,绽出一个乖巧无辜的笑容, “扶荇哥哥,我想喝你倒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