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五个阶段;童年与少年期,青少年期,青年阶段,中年阶段和老年阶段。
就像有一个既定且权威的模板横贯在社会中给所有人当作活着的参考——出生,长大,结婚,育子,死亡。
但倘若人们的命运真是这样被绑在走向所差无几的铁轨上的列车,那莉奥琳无疑是早已冲出了这道桎梏,一头扎进了看不见尽头,也无法确认安全与否的未知里。
她在跟一个不知底细的对象保持来往。
而她其实至今都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存在,又是为什么会降临至自己的身边。
完全不清楚其本质是善是恶,只是知道那么一个姓名。
洛亚芙尼,洛亚芙尼。
她无声地用力咀嚼着这个名字,就像在咬一块肉纤维粗糙的生牛肉。
她当然清楚洛亚芙尼并不是另一个自己这件事。
毕竟对方德语说得可烂可烂了,甚至还会一门她本人从前完全没接触过的意语。
完全是各种层面上的破洞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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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奥琳是个比较独来独往的人。
但为求方便,她在学校里也有跟一些人维持着比陌生人关系更亲近的联系,不然很容易在一些需要团队合作的事情上落单。
但除此之外,她们平时不太会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联系,属于是限定条件下的熟悉。
而现在显然就是一个特殊的情况。
路上,几人在聊一些与学习有关的事情的时候,身边金头发的女孩被她的追求者告白了。
浓烈的花香顺着风飘过来,一层又一层的雪梨纸像是薄薄的云或雪,紧紧簇拥中央鲜艳的花束。炙烈的阳光洋洋洒洒倾倒进这条廊道,她环抱住双臂,很自觉地往左站了站,为他们让出更多的位置出来。
说是追求者,但其实这两人还挺熟的,大家早看得出来他们互有好感,所以此时都不吝于献上祝福。
鼓掌声和口哨声混合在一起,在这无比欢腾的气氛里,那位新晋的男友当即豪气地请在场的同学们一起去唱K。
于是周边的叫好声就更加热烈了。
人群勾肩搭背地往校门口走去。
如果是以前的莉奥琳,大概会找托词拒绝这份顺带着的邀请吧,不过现在嘛,反正有洛亚芙尼作为同伴一起去,无聊了可以说说话打发时间,所以稍微去试试看,似乎也不错?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现在心情还不错。
那点好奇心生机勃勃地在胸腔中跳动。她是为了这份触动而选择与其余人并行的。
有细心的人注意到她这次不同于往常的行为和选择,被她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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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人一起去,和一个人去玩,感受到底是不一样的。
耳边的声音几乎就没有停过。
吐露出各种话语的嘴巴和嘴巴如同渔网格子四角的打结点,无形的大手捻起丝网较为明显的中段抖了两三下,然后抬高手臂,将一整张全部丢出、投放到世界这座深海,阻拦了在人类可承受的安全阈值外的那些,巨大到不可估量的事物的撞击。
如果说脱离人世的寂静好比是一个人的溺亡,那楼房与街道的喧嚣就像是虚化成龙卷风似的鱼群,哗啦啦从指缝中调皮地溜走,嘴巴一张一合,吞噬掉供养它们成长的浮游生物。
带起的水流在往海面徐徐攀升。
这种环境里,抽象的思考容易受到干扰,每每往里踏多出个几步,都会被拽回来。
——可是也说不上讨厌不讨厌的。
她的坐在沙发上剥水果吃。
屋内大多地方被黑暗所笼罩,播放着歌曲的电子大屏往外扩散彩色的波澜。
稍微有一种,好像自己化身为了旁观的智者的奇妙感觉。
……
在此期间,莉奥琳意外发现洛亚芙尼似乎还挺擅长处理这种场面的。
当身体切换成对方作为主导时,整个人都放松了不止一点。
和她惯于把眼前人通通视为某种陌生化的符号再处理不同,洛亚芙尼纯粹是以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来面对这些。
而听到她对此的询问,洛亚芙尼也没有否认这点——她确实是去参与过不少类似的场面。
虽然她充其量就是个雇来的保镖,和雇主一起进来,防止对方和同伴被溜进来的歹徒所伤。
但这种极端情况发生的几率实在小,细究起来,它们给她留下的最深印象竟然是桌上的菜品。
特请来的专业厨师团队总是擅做些名字花里胡哨的菜式,大多只是表面看起来好看,其中很少有她能吃惯的,十分遭罪。
“你那些经历听起来还真够丰富的。”
寻了空当,莉奥琳乘机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聊到刚才那场景时,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单手托腮、靠在墙壁上评价道。
“那你想听其他的吗?”
“暂时不用。”
莉奥琳不喜欢过分亲密的交流,所以拒绝了。
洛亚芙尼简单应了声,也不再说话。
屋子里的人正轮流拿话筒K歌,音乐声经过一道道墙壁的阻隔,还是隐隐能传到耳边来。
总之很热闹。
一排的窗户有几扇半开着,能清楚看到外边的景色。
北半球的夏季,纬度越高,白昼就越长,一群人便是胡闹到了这个点,也没见外头日光有丝毫要削减的迹象。
她想看日落黄昏的念头落空了。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吧?
对于现状的评判犹豫不决。
而比起烦恼,这应该更像是某种甜蜜的负担。
“简直像是做梦一般。”她说,“放到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哦,不对,仔细想想,我甚至很少有做美梦的时候。”莉奥琳自嘲道。
往后退一步,窗户完整倒影出自己的脸。
棕色的长发,蓝灰色眼睛。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你长什么样。”
“很可惜,我不擅长画画,没法画给你看。”
洛亚芙尼回答,“不过要我语言描述下的话,大概就是浅绿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头发吧。硬说特点嘛,我的眼睛会上挑一点。”
“挺不错的,浅绿色眼睛很好看啊。”
她两只手背在身后,脚尖半旋地转了个圈,重新返回到了那个包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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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莉奥琳还是找了借口提前离场。
她打算坐附近的地铁回去,买票用的零钱已经装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她记得所租住的公寓附近有家还不错的快餐店,等回到家了,可以上那边去吃。
坐在车厢的座位上,心里正慢慢琢磨着之后的计划,结果广播的播报声传达到耳边,集中起注意力一听,话中意思大致是在说新的一轮罢工又开始了。
唉。
大家被迫下了车,乌泱泱的人群像无头苍蝇,挤挤攘攘飞奔到各个出口处。
莉奥琳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去答应留下了。不过谁又能轻易预知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祸不单行,外面忽然间飘来阵细雨。
她双手搭在头顶,只起到一点微不足道的遮挡作用。
反正先自己走走看吧,她还记得点路线,实在不行就去找人问问路好了。
虽然自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但她对它的认识似乎远远算不上熟悉。
唯一的幸运的是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就下了那么一小阵。
抬头望去,天上连乌云都不多,取而代之的是红粉色的霞彩。
就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是很好看的落日。
地面被前边下的雨水浸湿了些许。小小的水洼在平静时像一面小镜子,容纳进苍穹的一角。
她往前走,步履轻快。
……
而在远处,一辆体量不小的汽车飞快地从马路上驶过。
令人心惊胆颤的是,它的头顶分明显示的是红灯。
刺耳的车鸣声嘀嘀嘀狂叫。
轮胎打了滑,惯性带着车头在该转弯的地方一头朝右侧拐去。车主一头冷汗地去拉刹车,却毫无作用。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如同一场过于刺激的动作大片。
昂贵的高清镜头跟着翻滚的特技演员到处转,人还来不及思考自己看到了什么,就随着失控的事物被撞得七荤八素。
祈祷,哀鸣……一驾黑色的死神伴着可怕的轰鸣声往街道上的身影压了过来。
“避开啊——!”
洛亚芙尼显然是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她在脑海中大喊,试图唤醒某人迟钝的神志。
“!”
莉奥琳本来还在看天边那颗将落未落的红日,被骤然放大的声音一吓,竟然不慎被脚后跟的石头绊倒在地。
这是一条十字路口,她背后是商店。
如果现在是洛亚芙尼在使用这具身体的话,倒还是有那么点希望的。
洛亚芙尼本人也真的很想把控制权抢过来。
可是她不是洛亚芙尼。莉奥琳只是莉奥琳而已。
耳朵和眼睛传达的所有的信息把她弄蒙了,而且跌到地上,一时半会也是起不来的。
现实中没有子弹时间,不存在那么多思考和判断的时间。
她手撑在地上,理解了发生的事情的瞬间就想要立刻转身想跑走。
可是……可是……
——尘土飞扬。
她再次跌倒,这次是被那巨大的力道带着撞倒的。手臂狠狠与地面的砖石相摩擦,眼角余光能看见手骨撞出的一片青紫。
这次的她起不来了。
这份复合型的痛感快要把她逼疯了。
挤压而成的,被刺伤的,划伤的,硬碰硬撞出来的。
她颤抖着,握掌成拳,微微蜷缩起。
“咳……咳咳……”
很疼。
全身上下似乎就没有不疼的地方。濡湿的感觉渗透了衣物,温热的,肮脏的,腥甜的……
眩晕感和恶心感充斥大脑。
像见到一座山的倒塌,她被无数生出的带刺藤曼埋在山地。
或是一场海啸,无数东西脱离了掌控。血肉摆脱了白骨,翻腾出眼眶。
车辆并没有直接撞到她,但是她实在离事发地太近,被撞毁的那几面墙壁轰然倒地,皲裂的碎玻璃和水泥块压在身上,划伤皮肤,还有一根断裂的钢筋不偏不倚地倒戳入了内脏中。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一点,因为洛亚芙尼在根据经验估量她的伤势。
太荒谬了。
明明那么疼了。你倒是说点有用的啊!她咬着嘴唇,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
不能睡,不能在现在睡着。那道声音仍然不依不饶地盘旋在耳边。
洛亚芙尼强调着现下这情况的危急性,为她解说要如何治疗,希望她能够采取一些措施来自救,或者减少二次伤害的可能。
“我会死吗?”她执着地问。
听到这个问题,洛亚芙尼沉默片刻,哑着嗓音说,“我不会让你如此轻易地死去。”
“轻易?”
她冷笑,随后继续加重了音量,“我要活下来。我不要在这里死掉。”
“会的。”
“你保证?你确定你是不为了现在这种情况得来的吗?”
“……”
“我要活着,我不想死。”她话里带上了哭腔。
“不要睡着,不要在这里睡着,这样你才有希望活下去啊。”洛亚芙尼像个信息过载的机器人,一直翻来覆去地强调那几句车轱辘话。
“但是很困。真的很困。”
“别闭上眼睛,我们来说说话吧。一直说话的话,你就不会睡着了。”
“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之间哪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现在纯粹地在发泄坏脾气。
不过的确,她们间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关系。顶多就只是稍微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些许吧。
莉奥琳又继续说了好多前后没有联系的话,全靠她们能在脑子里交流的福,不然洛亚芙尼真不一定能听得懂多少。
她挑挑拣拣地回复,随着时间推移,回复得越来越慢,像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了,所以更多地保持了沉默。
“你呢?我问啊,你难道不疼吗?”
莉奥琳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每个单词都念得气若游丝。
“你都这样了,就别管我了。”
洛亚芙尼说。
雨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
须臾之间,那点起的路灯透过雨线的折射,在莉奥琳视野里变作一个黑发绿眼的女孩模样。
她们对视了。
真是奇怪,她一眼就觉得那孩子很眼熟。
而且那女孩好像也在哭,很叫人心疼的那种哭法。就好像对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不明白为何事情会沦落至如此田地,突然失去了太多太多。
然后,忽然地她就不疼了。
也不再持有那份与恐惧同在的嫉妒和怨恨。
单单是不解。
她恐惧的东西又多又杂,恐惧复杂的人际交往,恐惧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恐惧陌生的人变得熟悉,恐惧脱离秩序的事物,恐惧混沌变得有序,恐惧自己,恐惧不是自己的自己……她恐惧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二十年。然后忽然有一天就不再恐惧了,于是她知道自己大概真的即将迎来死亡。
她的意识不再清楚。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可能是她人生的终止音符。
洛亚芙尼。
她念出这个名字,细细地咀嚼其发音。
她不会知道她离真相曾无比接近。
说到底,她的死亡才是名为洛亚芙尼的异界旅客真正的新生。
不要哭了。
她看着她,思维愈发地发散。
哭得太厉害会扯动伤口,那不就更疼了。
但是,偶尔能放肆地哭出来,好像也挺不错的吧?她伸手覆上那双浅青色的眼睛,心中犹疑不定地更改了想法。
“……晚安,莉奥琳。”
最后的最后,她听见有人对她轻声道别。一个吻落在溃散的灵魂上,像风掠过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