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奥琳拿起笔,两只眼睛直愣愣看着纸面的那些文字。
心里一半是对洛亚芙尼竟然如此认真的震惊,另一半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迷茫。
不过想是这样想,不愿意辜负别人一腔好意的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开始填了。
问题虽然杂,但细看下来还是有规律的。
放在前边的先是一些更为直接的,通过两相对比就能够回答出的感受上的问题。
比如问她躺在这张床上感受如何,偏软或偏硬的床垫相较起来有何区别;是拉开窗帘亮一点好,还是拉紧窗帘一点都没光来得好入睡;现这个季节是喜欢热一点的室温,还是喜欢冷一点的,要不要整夜敞着门户通风……
再然后是整理了抽象一点的,类似个人体悟那种的提问。
比如在睡前要不要做一些事来消耗精力,让自己更好入眠;是放空大脑好睡着,还是不停想事情好睡觉;如果睡得不好,醒来后会不会头疼头晕……
“好多!”
如此这般一鼓作气地填了二三十来道,莉奥琳翻到下一页,才发现后面还有好多好多(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悄摸写出来的)。
她拧起眉。
这时候喉咙有点发干。
但喝了口凉水,胃部又变得空荡荡。明明她从前并非一个常吃早餐的人。
怎么说呢,就像是饥饿感顺着水落的轨迹而翻涌上来似的;一点点外来的东西落了进去,于是把僵持着的状态给破坏掉了。
她咬了咬下嘴唇,终于认命地放下笔道:“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我也没打算让你立刻做完啊。”
洛亚芙尼看着这一幕,幽幽叹了口气。
——疑似全程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等着看对方何时意识到这一点。着实是很恶趣味了。
**
衣柜里多出了些长裤和卫衣。
空余的抽屉被塞进了一顶鸭舌帽。
梳妆台的盒子出现了几根彩色大肠发圈。
……
这个暂租的地方被称为“家”。
而下了课的那段路程,被称为“回家”。
“终于下课了”这样的感慨也渐渐变成了“回家的路上去吃什么”的愉快讨论。
很自然而然的,洛亚芙尼和莉奥琳这两个名字在某一天一起被写在了草稿本的首页。
截然不同的两种字迹上下挨着,隔着并不算宽的一小段距离。
…………
在平时的日常相处上,总是很难看出她们间的年龄差,但洛亚芙尼的确是更小的那个。
莉奥琳如今二十岁,她是二月份的生日。
一年有十二个月。
二百四十四个月,她活过的时间。
将近六千个小时,拼凑出名为“莉奥琳”的乏善可陈的人生。
若以此画出个扇形统计图,洛亚芙尼能够占据的比例可谓是少到可怜。
她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明白彼此除表面的性格外,背后所有详细的经历。
但就是这样短暂的时间,莉奥琳习以为常的周围事物,和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被一点点地替换和修改。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被苦难驯化,更不是什么被铁链锁住腿的马戏团小象,但或许是因为懒,又或者是改变生活方式实在太过麻烦,总之,她从未生出过要要真正地从原来的舒适圈走出去的念头。
即便想着要自由,其实也没想着彻底离开熟悉的地方。
她依然待在这里,说着自己都快不信的,要争得一个更好的人生的上进话语。
她对父母说她毕竟长大了,要独立,要提前尝试自己一个人去和社会打交道。可惜那些勇气在她把不多的东西搬出来以后就逐渐地消失了,她不断做出一些蠢事,最后还得要叫别人来给自己兜底。
她的父母对着外人偶尔会说起她出去住的缘由,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很勇敢的选择。
真的吗?她是个勇敢的人吗?
——那么你们看到的,究竟是哪个莉奥琳呢?她隔着一层玻璃向外看,内心过分冷漠地这样想。
一直努力学习,最后上到了当地的大学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在害怕,入学的同时跑外边出去住也是因为害怕,选便宜的租房住更是因为害怕……
她对世界最清晰的感知就是蒙昧的恐惧。而除此以外的任何事物,都被它轻易衬托成了模糊的、晦暗的泡沫。
她像是缺少了一些别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无论如何都处理不来一些东西。
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脑中所想的事物多了,她就越发不愿意尝试把如此臃肿的思考过程全数告知于旁人了。
毕竟那么多的困惑塞在脑子里,她都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第一句得如何开头,第二句要转折还是铺垫,第三句应当配合怎样的表情……如果是中途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她肯定会感到尴尬的。
那好可怕啊。
人们所谓社交总是浅尝辄止的试探演戏,那么,大家就这样互不关心地继续漠视下去吧,好不好?
…………
一切皆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在平淡地发展下去。
她以为这样的自己早已经不愿意同人说话了。
因为她没有什么要倾诉的东西,也没有表露自己真实一面的理由。
但当一个全然陌生的意识在脑子里对她打招呼时,她生出的情绪里却并没有恐惧。
一阵怔愣。
——帮我上学吧。
她忽然对着脑子里的这个人大发牢骚起来,说自己真的非常不想来上学。
同学是认不全的,老师是记不清的。
她趴在桌上,脑袋埋在双臂间,一遍又一遍重复说着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语。
失忆的洛亚芙尼自是给不出什么好回复,干瘪瘪的话语凸显出来她不善交际的特质。
这当然让莉奥琳觉得很亲近。
你是谁?
良久,那个人终于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似的,疑惑地询问。
我也不知道。
但今天天气很好。
她揉捏着左手的手指头,轻声说。
声线有些冰冷的女孩便礼貌地回复她,是的。
那是个阴天。
可窗外厚重的云层实在很漂亮。
她们行走在楼道间,鞋跟哒哒哒地叩响光滑的地面。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已经下下来了。
她撑开伞,带这位陌生的客人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拿咖啡豆煮上了一杯咖啡。
一块块雪白的方糖夹起来,掉进褐色的液体里。
甜的。
所以我该如何称呼你?
陌生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人这次从善如流地换了种问法。
莉奥琳。叫我莉奥琳吧。
初到另一具身体里的洛亚芙尼彼时还不太能听得懂德语,好在大脑神经能一并把其中意思传达给她,这段对话才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也所以洛亚芙尼在知道她名字的同时,就知道了这个名字暗含的意思。
莉奥琳。我的名字是洛亚芙尼。
交换彼此姓名后,那道掺杂着北欧冷风的声线隐隐变得柔软起来。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对方说。
刚刚抛进杯子的砂糖似乎并没有完全融化,因为喝进嘴的液体过分得发甜了。
你好呀。
连脱口而出的话语都沾上了一点点的甜。
自那天起,无尽的噩梦不再光临她静默的夜晚。
**
日子一天天过去。
很快又到了一个新的周末。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这些五花八门的手段的确起到了些效果,这一天的早晨醒来时,莉奥琳竟真有了那么点全身放松、头脑清明的感觉。
没有哪个关节在酸痛,没有晕眩感,肺部的呼吸很通顺,胃部也不痛。
好神奇。
她抱着被子,眨了眨眼。
坐起身,扎好头发,洛亚芙尼照例和她确认了一些信息后拿起边上的小本子进行记录。
“既然是有效果的,那就多在睡前看相关的资料吧,顺便还能作为课前预习,或考前的复习。”
洛亚芙尼在话里所指代的是一些语言拗口难明的理论书。莉奥琳昨晚上是拿自己上课用的书来看的,边看,还在一边哀声怨气怎么有朝一日自己会被迫“好学”到这个地步。
顺带一提,其实她等吐槽完以后,只短短几分钟就进入了状态,还蛮认真的。
倒是平日言行举止瞧着克己矜持的洛亚芙尼刚看没多久便走了神,完全没学进去什么东西呢。
“每天都要吗?其实我觉得这种事更看运气啦。说不准下一次能否有相同的效果。”
莉奥琳嘴里嚼着早餐,含混不清地说。
她手上的片状面包在切开的部分分别涂上了两种不同的果酱,黏黏的,光下有一种近似琥珀的柔软光泽,入嘴是大差不差的酸甜。
她的另外两个合租室友一个彻夜未归,另一个还没醒来。
在往常,她更习惯囤各种面包,在早上走随便掰块来垫吧两口,但洛亚芙尼偏生是个在饮食上有更多追求的人,就算她想卷着被子赖床,等半梦半醒间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权,对方依旧会坚持自己早早地爬起来做早餐吃(虽说只是稍微把几种东西放锅里煎一下。)
于是她也跟着养成了更精致些的习惯。
……
“会有效的。”
洛亚芙尼与她不一样,持着过分笃定的态度道。
“还真难以想象。”莉奥琳低声感叹着,拿叉子戳戳面前盘子里的煎蛋,喃喃自语,“我原来以为我会害怕的。”
“害怕什么?”
“因为我很久没睡好了嘛,所以这种一直习惯着的东西被改变,不是很奇怪吗?”
“我倒觉得是你把因果搞混了。你是因为没有睡好,所以才会生出太多的担忧。”
想了想,洛亚芙尼不太熟练地安慰道,“害怕的话,你就立刻去翻书学习好了。脑子里塞了更多其他的东西,就能把害怕挤掉了。”
听到这番话的她沉默了一会,叹气道:“……虽然我以前就是这么做的,不过听别人说出这番话,还是莫名觉得自己好可怜啊。”
**
最近一直在忙活的小组作业终于完成了。
老师拿着点名册,按照事先排好的顺序挨个叫人上去讲解做出的内容。
莉奥琳并不负责上台说明,但毕竟自己参与了其中的一部分,紧张肯定是难免的。
她们排在第三个,算是偏前面。
上去的同学开始时磕磕巴巴地嘴瓢说错了好几个长单词,万幸是后面状态放松了些。
更幸运的是,她刚讲完,下课铃就响了。
便是硬要留到下次课来点评她们的作业,老师想必也不会说得太多。
特别完美。
心中升腾起一股堪比逃过死劫的感动。
周围人边收拾东西边叽叽喳喳地聊天,一派轻松的景象。
总觉得最近一直好幸运。
拍了拍胸口,莉奥琳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写到九十章了(呱唧呱唧鼓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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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