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城的秋意已浸透宫墙每一寸夯土。平望宫深处的寝殿内,地龙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晋献公病榻边的沉疴之气。那气息混杂着陈年艾草的焦苦、当归的微辛,还有日渐浓重的腐朽味,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殿内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侍立在帐外的御医已第三日未曾合眼。他望着锦帐中蜷缩的身影,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龟甲卜辞 —— 那是三日前献公尚能言语时,命人灼烧的卜具,裂纹如乱丝,赫然是 “凶” 兆。“疾在肓之上,膏之下。” 老御医喉结滚动,想起《周礼》中记载的绝症形容,冷汗顺着额角滑入衣领,“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石无力啊。”
帐内的呻吟突然变得急促。骊姬立刻上前按住献公抽搐的肩膀,锦缎袖口扫过枕边散落的玉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这对玉圭是献公年轻时征伐虢国所得,如今棱角已被摩挲得温润,却再也映不出当年那个跨马横刀的霸主模样。“君上?君上醒醒。” 她的声音柔得像殿角悬挂的丝幔,指尖却死死扣住献公枯槁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
献公浑浊的眼珠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视线在帐顶蟠螭纹上晃了晃,突然哑着嗓子喊:“申生…… 齐姜……”
骊姬的心猛地一缩。她太熟悉这个名字带来的震颤 —— 四年前那个雪夜,申生自缢于曲沃新城的消息传来时,献公也是这样在梦中呓语,醒来后却亲手将太子的祭祀礼器付之一炬。她迅速转向侍立的内侍,眼神冷得像殿外的秋霜:“把奚齐带进来。”
八岁的奚齐穿着缁布世子服,小小的靴子在金砖上踏出怯生生的声响。他路过侍立的甲士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 那些人腰间的青铜剑沾着晨露,冷光直刺眼底。“母…… 母亲。” 他拽住骊姬的衣摆,抬头望见床上那个形如枯槁的老人,突然往后退了半步。
“叫父父。” 骊姬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站在榻前。
“父…… 父父。” 奚齐的声音细若蚊蚋。
献公的目光缓缓下移,在奚齐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双眼眸突然闪过一丝清明,像即将熄灭的烛火骤然爆发出微光。骊姬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复杂 —— 有对稚子的怜爱,有对过往的追悔,更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忧虑,像沉在深潭底的石子,幽邃难测。但这清明转瞬即逝,他沉重地闭上眼,喉间发出类似风箱抽拉的嗬嗬声。
“君上乏了,你们都退下。” 骊姬起身挥退众人,独留自己在帐内。她看着献公沉睡的脸,指尖抚过他眼角深刻的皱纹 —— 这张脸曾让她在献俘礼上浑身战栗,也曾在深夜给她带来晋国夫人的凤冠霞帔。灭国之恨、枕席之欢、权力博弈,二十年来的恩怨缠成死结,此刻却只剩下一片茫然。
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是梁五。这个被晋人骂作 “阉狗” 的大夫,此刻正弓着腰,声音压得极低:“夫人,赵盾老匹夫不肯归府,说要在太庙为君上祈福。”
“祈福?” 骊姬冷笑,指尖捻碎了一枚掉落的桂花,“他是想借着太庙的香火,联络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骨头。告诉东关五,给赵盾送十车粟米,就说…… 君上念他劳苦,让他在府中安心颐养,太庙自有宗室代为祭祀。”
梁五领命退去时,正撞见内侍端着药碗进来。药汁泼洒在金砖上,腾起袅袅白雾,恍惚间竟像当年曲沃新城上空的狼烟。骊姬突然想起申生自尽前,曾派内侍送来一封血书,被她亲手投入火中。那火舌舔舐丝帛的声响,此刻竟与献公的喘息声重叠在一起。
接下来的三日,绛城的空气愈发凝滞。东关嬖五按骊姬的吩咐,以 “整肃宫禁” 为名,将宫城四门换防为自己的心腹甲士。平望宫、牛村宫、台神宫构成的 “品” 字形宫城核心区,每一道宫门都架起了拒马,青铜戈矛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几位曾随献公征战的老臣相继被 “请” 回府邸:司空士蒍收到了两匹西域宝马,被告知 “君上盼您安享天伦”;太史董狐则接到了修缮先祖陵墓的差事,远调至曲沃。
朝堂之上渐渐只剩下一种声音。每日朝会,梁五都会站在殿中高声宣读 “君上谕旨”—— 实则全由骊姬草拟。群臣跪拜时,靴底与金砖摩擦的声响整齐划一,却掩不住某些人眼底的愤懑。骊姬坐在帘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荀息垂着眼帘,手指无意识地叩着玉笏,显然心不在焉;士会频频侧目看向殿外,似乎在等待什么;而最让她忌惮的里克与丕郑,已连续五日称病不出。
“里克的府中可有异动?” 骊姬问深夜前来禀报的东关五。
“回夫人,里克每日在府中磨剑,还派家臣去了蒲地方向 —— 怕是在联络重耳旧部。” 东关五压低声音,“丕郑昨日密会了秦使,属下已派人盯住了。”
骊姬走到窗前,望着天边残月。重耳在翟国,夷吾在梁国,这两个流亡的公子像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而里克手握中军兵权,丕郑深得士大夫拥护,若这二人联手…… 她转身吩咐:“让荀息兼任中军佐,暂代里克兵权。再给丕郑送去黄金百镒,就说君上有意让他之子丕豹入侍东宫。”
权谋如同织网,每一步都需精准。骊姬对着铜镜梳理鬓发时,看着镜中那张虽染风霜却依旧明艳的脸,突然想起初入晋宫时的自己。那时她连穿什么料子的衣服都要看人脸色,如今却能决定晋国百官的生死荣辱。可这权力的锦缎之下,究竟藏着多少暗礁?
第七日黎明来得格外迟。寒星尚未隐去,寝殿内已响起异常的响动。骊姬披衣赶到时,献公的喉咙里正发出拉锯般的声响,胸膛剧烈起伏,像要将肺都咳出来。御医跪在榻前,额头抵着地面,颤声说:“夫人,君上…… 怕是撑不住了。”
骊姬按住跳动的太阳穴,厉声吩咐:“传我命令,宫城戒严!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她走到榻前,握住献公冰冷的手。那双曾掌握生杀大权的手,此刻竟比殿角的铜鹤还要冰凉。
献公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她脸上,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骊姬凑近耳畔,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字眼:“奚齐…… 重耳…… 防……” 话音未落,那只手猛地垂落,砸在玉枕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内瞬间死寂。负责照料的内侍颤抖着探了探献公鼻息,突然 “扑通” 跪倒,以头抢地,哭声压抑而绝望:“君上 —— 薨了!”
骊姬站在原地,穿着一身素白襦裙,脸上没有一滴泪。她看着那张失去生气的脸,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献俘礼:她跪在尘埃里,抬头望见的就是这张脸,眼神里满是征服者的傲慢。如今,这个灭了她故国、给了她尊荣、最终被她玩弄于股掌的男人,终于死了。没有悲伤,没有快意,甚至没有如释重负 ——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茫。
“夫人,该鸣钟了。” 梁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骊姬点头。殿外的钟楼很快响起沉闷的钟声,一下,两下,三下…… 厚重的声响穿透宫墙,传遍绛城的每一个角落。正在早市上贩卖蔬果的百姓闻声驻足,神色惊惧;卿大夫府邸的大门纷纷紧闭,只有里克的府中,突然传出一声长剑出鞘的锐响。
与钟声同时响起的,是甲士整齐的脚步声。东关嬖五率领的三百甲士迅速控制了宫城要害:南宫门由副将韩厥驻守,北门通往太庙的甬道被拒马封锁,甚至连宫中的水井都派了人看守。刀刃在微熹的晨光中闪着冷光,将这座 “品” 字形宫城变成了密不透风的铁笼。
奚齐被内侍带到寝殿时,还揉着惺忪的睡眼。当他看到献公毫无生气的脸时,突然 “哇” 地哭了出来。骊姬立刻捂住他的嘴,眼神锐利如刀:“不许哭!你是未来的晋侯,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内侍捧着早已备好的冕服上前。这套略小一号的国君礼服,玄色衣缘绣着十二章纹,冕冠上的十二条玉旒垂至眉际。奚齐被内侍架着穿上礼服,沉重的冕冠压得他脖子微微倾斜,玉旒晃动间,遮住了他惊恐的眼神。“母亲,我怕……” 他攥着骊姬的衣角,指尖泛白。
骊姬蹲下身,亲手为他扶正冕冠。玉旒擦过她的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当年申生祭祀用的胙肉 —— 也是这样的寒意,却沾着太子的血。“记住,” 她的声音低而坚定,像淬火的钢铁,“从你戴上这顶冕冠起,天下人都要跪拜你。怕,就会死。”
她牵着奚齐的手,一步步走向朝堂。平望宫的正殿极阔,金砖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母子二人的身影。奚齐的小靴子踏在上面,发出空旷的回响,与殿外甲士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骊姬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颤抖,却没有回头 —— 此刻她是晋国的实际掌权者,不能有半分软弱。
朝臣们已按品级肃立殿中。他们大多脱了鞋履,赤足站在冰凉的金砖上,这是春秋朝堂的礼仪,以示对君上的敬畏。但骊姬敏锐地发现,不少人的脚趾在微微蜷缩,或是偷偷交换着眼色。梁五和东关嬖五站在最前排,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众人。而里克与丕郑的位置,依旧空着。
“新君驾到 ——” 内侍拉长了声音。
群臣纷纷跪拜,衣袂摩擦的声响如潮水般蔓延。骊姬牵着奚齐走上丹陛,将他扶上那张宽大的宝座。宝座由青铜铸就,饰以饕餮纹,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让奚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小小的身体陷在宝座中,几乎被淹没,只能死死抓住扶手。
“臣等,拜见新君!” 梁五率先叩首,声音洪亮得震得殿梁微微发颤。
“拜见新君!” 群臣跟着跪拜,山呼之声在殿宇间回荡。奚齐吓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骊姬。
骊姬没有看他。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 —— 荀息的叩拜姿势标准却僵硬,显然心有不甘;士会的额头并未贴地,而是留着一丝缝隙观察动静;还有几个年轻大夫,眼神闪烁,藏着难以掩饰的惊惧。她知道,这些人中有多少是迫于甲士的威压,又有多少在暗中盼着奚齐跌倒。
风突然从殿门的缝隙灌进来,吹动了她素白的衣袍。这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掠过殿檐的铜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骊姬想起六年前,她在曲沃的高台之上,看着申生的灵柩缓缓驶过,那时的风也是这样冷,却没有此刻这般刺骨。
她做到了。从一个跪在尘埃里的亡国女奴,到如今站在晋国权力的巅峰。她的儿子成了晋侯,她的仇敌或死或逃,朝堂之上尽是她的耳目。可为什么,心中没有半分喜悦?
里克府中的场景突然闯入脑海 —— 那个手握重兵的大夫,此刻或许正磨着剑,眼神如狼般凶狠;丕郑与秦使密谈的身影也渐渐清晰,秦国的铁骑随时可能踏过黄河;还有重耳与夷吾,这两个流亡的公子,如同潜伏的猛兽,不知何时就会扑上来。
这权力的宝座,看似稳固如泰山,实则建在流沙之上。脚下的金砖冰凉坚硬,却仿佛随时会碎裂,将她和奚齐一同坠入万丈深渊。骊姬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殿外的天色彻底亮了。晨光透过窗棂,照在群臣跪拜的背影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骊姬的目光越过这些影子,望向殿外那片泛白的天空。风还在吹,掠过宫墙,掠过绛城,掠过晋国的山川河流。这高处的风啊,太冷,太急,她不知道自己和奚齐,能支撑多久。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片无悲无喜的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