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望宫正殿的青铜灯盏里,鲸脂烛火噼啪作响,将殿内的饕餮纹柱映得忽明忽暗。奚齐坐在那尊足有他半人高的青铜宝座上,小小的身子几乎陷进繁复的云纹扶手里。玄色冕服的十二章纹垂到膝头,十二条白玉旒从冕冠上悬下来,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玉珠碰撞的脆响在空旷的殿内格外清晰。
他忍不住抬起手,想拨开挡在眼前的玉旒 —— 那些冰凉的玉珠总让他看不清下面跪着的人。指尖刚碰到玉串,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骊姬站在宝座侧后方,手心的汗透过锦缎传到他的手背上,她腕间的羊脂玉扳指抵着他的虎口,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
“别动。”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母子二人能听见,“冕旒蔽目,是让君上学会不察细故;玉珮鸣环,是让君上学会行止有度。忘了母亲教你的?”
奚齐缩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宝座扶手上的饕餮纹凹槽。那凹槽里还留着前朝工匠的凿痕,粗糙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他偷偷往下瞄,看见梁五站在殿中,正高声宣读着什么 “赈济边民” 的诏令,声音洪亮得像要把殿顶的瓦片震下来。可下面跪着的臣子们,大多垂着头,乌黑的发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没人敢抬头看他一眼。
只有站在最前排的荀息,偶尔会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扫过他和骊姬,又迅速垂下。奚齐能看见他握着玉笏的手在微微发抖,笏板边缘的漆皮都被磨得发亮 —— 那是荀息辅佐献公三十年的印记,如今却抖得像片秋风里的落叶。
“母亲,” 奚齐趁梁五换气的间隙,又小声问,“里克大夫今天还不来吗?他答应给我做的木鸢,说好昨天送来的。”
骊姬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抚摸着奚齐的头顶,他的头发还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用丝带束在脑后,系着一枚小小的金铃。“里克大夫病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等他病好了,自然会来看你。”
可她心里清楚,里克不是病了。昨夜,派去监视里克府的内侍竖头须回来禀报,说里克府中深夜有访客,马车停在后门,车帘掀开时,隐约能看见丕郑的身影。更让她心惊的是,竖头须还听见府里传来青铜剑在砺石上摩擦的沙沙声,“那声音,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像是要把剑磨出火来。”
散朝后,骊姬把梁五和东关嬖五叫到偏殿。殿内的地龙早已熄灭,寒气从金砖下往上冒,梁五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消散。“夫人,里克和丕郑那边不能再等了。” 他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焦躁,“昨夜丕郑的儿子丕豹偷偷出了城,往秦国方向去了 —— 怕是要请秦兵来逼宫!”
东关嬖五也附和道:“臣已把宫城守卫增加了一倍,南门由韩厥守着,北门派了臣的亲侄东关伦,连宫中的水井都派了人看守,确保没人能下毒。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心越来越慌,昨天还有宫女私下说,看见太子申生的鬼魂在椒房殿外徘徊。”
骊姬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梧桐树。深秋的寒风把叶子吹得七零八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虎符,轻轻放在案上 —— 那是献公生前交给她的,能调动宫中宿卫。“你二人各持一半虎符,” 她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气,“梁五,你去盯着里克府,一旦有异动,立刻禀报;东关五,你去太庙祭祀申生,让太史董狐写篇祭文,昭告国人,就说先君已悔悟,特赦太子无罪,平息流言。”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把府库里的黄金取一百镒,送到丕郑府中,就说先君遗旨,要封他为上卿,其子丕豹入侍东宫。”
“夫人,这……” 东关嬖五有些犹豫,“丕郑狼子野心,怕是不会收。”
“收不收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我们的事。” 骊姬拿起案上的玉梳,慢慢梳理着鬓发,铜镜里映出她眼底的血丝,“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奚齐是天命所归,跟着我们,有富贵可享;对着干,只有死路一条。”
可命运似乎并不打算给她太多时间。
三日后的清晨,天还没亮,骊姬就被殿外的喧哗声吵醒。她披衣起身,刚走到殿门,就看见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膝盖在金砖上磕出清脆的声响:“夫人!不好了!梁五大夫…… 梁五大夫死了!”
骊姬手里的玉梳 “啪” 地掉在地上,梳齿断了两根,断口的玉茬划破了她的脚背,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却像没感觉到疼,只是盯着内侍:“怎么死的?”
“是…… 是溺死在自家后院的池塘里。” 内侍的声音发颤,“今早他家的老仆去打水,看见水面浮着青缎衣角,捞上来才发现是梁五大夫。官府验了尸,说是夜里散步时失足掉下去的,可…… 可池塘边有挣扎的痕迹,水底还沉着一块松动的青石板,像是被人推下去的!”
骊姬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脸色惨白的自己。梁五是她的左膀右臂,当年正是他和东关嬖五一起,帮她除掉了申生和重耳的羽翼。如今梁五死了,就像断了她一只胳膊。她想起昨夜做的梦,梦见自己站在骊山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身边的梁五突然掉了下去,她伸手去拉,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雪。
“阿姐!阿姐!” 少姬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头发散乱,脸上还挂着泪痕,“我听说梁五死了?是不是里克干的?我们快跑吧!回骊戎去!”
少姬抓住骊姬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里。骊姬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少姬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回骊戎?” 骊姬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绝望的冷笑,“你告诉我,骊戎在哪里?二十年前,晋国的铁骑踏平骊戎时,你忘了阿父的头颅挂在城门上?忘了我们的姐妹被分给晋国的大夫做姬妾?骊戎早就没了!”
少姬捂着脸哭了起来,哭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像一只受伤的幼兽。骊姬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少姬比她小五岁,当年献俘礼上,是她把少姬护在身后,才让少姬没被分给老迈的大夫。可如今,她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又怎么护得住少姬?
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少姬的背,声音软了下来:“别哭了。只要奚齐还在君位上,我们就还有希望。”
可希望很快就被另一个噩耗击碎。
梁五死后的第二天傍晚,东关嬖五从太庙祭祀回来,刚走到通往曲沃的官道上,马车突然翻了。拉车的马受了惊,疯了似的往前跑,马车撞在路边的槐树上,车轴断裂,车厢翻倒,东关嬖五被压在下面。等随从赶过来时,他的脖子已经断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还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而车夫早已不见踪影,只在路边留下一只沾着泥的布鞋 —— 那是里克府中仆人的样式。
消息传到宫里时,奚齐正在吃饭。他手里的玉勺 “当” 地掉在食案上,小米粥洒了一地。“母亲,” 他拉着骊姬的衣角,声音里满是恐惧,“梁五大夫死了,东关五大夫也死了,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骊姬把他抱进怀里,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发抖。她摸着他的后背,想起他刚出生时的样子,那么小,那么软,她以为只要自己拼尽全力,就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可现在,她却把他拖进了这样的绝境。
“不会的。” 她贴着奚齐的耳朵,轻声说,“母亲会保护你,谁也伤不了你。”
可宫里的谣言已经像野草一样疯长。洗衣房的宫女说,夜里在椒房殿外看到一个白影,披散着头发,像是太子申生;巡夜的甲士说,听到太庙方向传来哭声,声音像极了申生;甚至有臣子家的姬妾说,梦见申生披发沥血,指着宫殿的方向说 “要报仇”。
骊姬想压制谣言,处死了传播最广的宫女,可反而让人心更慌。宫人们走路都贴着墙根,说话不敢大声,连给奚齐送食物的内侍,手都抖得把汤洒在奚齐的冕服上。
骊姬索性把奚齐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夜里,她抱着奚齐睡在一张床上,殿里的烛火彻夜不灭。奚齐总是睡不安稳,夜里会突然惊醒,抱着她的脖子哭:“母母,我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他说要带我走。”
骊姬就拍着他的背,哼着骊戎古老的摇篮曲。那首曲子是她母亲教她的,调子轻柔,唱的是骊山上的雪和秦椒的香。“骊之山,月之明,我儿安,夜不惊……”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丝颤抖。奚齐听着听着,就会慢慢睡着,额头贴在她的颈窝,呼吸温热。
可她却睡不着。她会睁着眼睛,看着殿外的夜色。巡夜的甲士脚步声从殿外经过,风吹过殿檐的铜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极了申生的哭声。她会悄悄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短刀 —— 那是骊戎的样式,刀柄上刻着骊戎的图腾,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她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就用这把刀了结自己,也不会让奚齐受辱。
她还悄悄做了另一手准备。她让心腹内侍把府库里的珍宝装在十个大箱子里,假装是给流亡在梁国的夷吾送的粮食,想把珍宝转移到夷吾那里,万一事情败露,还能有个退路。可没想到,车队刚出城门,就被里克的人截住了。珍宝被没收,内侍被当场斩杀,头颅挂在城门上,旁边写着 “通敌叛国者,以此为戒”。
骊姬得知消息时,正在给奚齐整理冕服。她看着奚齐腰间的玉带钩 —— 那是献公生前赐的,上面刻着 “永镇晋国” 四个字,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她知道,里克已经不再掩饰了,他要动手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要下雪。骊姬正在给奚齐讲故事,讲骊山上的狐狸如何聪明,如何避开猎人的陷阱。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甲士的呐喊声和刀剑碰撞的脆响。
“夫人!不好了!里克大夫带甲士闯宫了!” 内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上满是血污。
骊姬的心猛地一沉。她一把拉起奚齐,把他推到屏风后面,用锦缎盖住他的身子:“别出声,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母亲,我怕。” 奚齐抓着她的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怕。” 骊姬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转身从枕头下拿出那把短刀,紧紧握在手里。刀柄上的图腾硌着她的手心,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
她刚走到殿门口,就看见一群甲士冲了进来。领头的是里克,他穿着一身玄色甲胄,甲胄上沾着血污,不知道是宫卫的还是内侍的。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上的血珠顺着剑尖往下滴,落在金砖上,发出 “滴答” 的声响。
“妖妇!出来受死!” 里克的声音像寒冬的冰,刺得人耳膜生疼。
骊姬握紧短刀,一步步走出殿门。她看见宫卫们有的倒在地上,有的放下了戈矛,还有的站在里克身后,眼神复杂。她知道,这些宫卫里,有很多是里克的旧部,他们不会帮她。
“里克,你要弑君吗?” 骊姬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她看着里克,看着这个曾经辅佐献公称霸的老臣,“先君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先君被你蛊惑,杀太子,逐公子,搞得晋国上下鸡犬不宁!” 里克往前走了一步,剑尖指着骊姬的胸口,“我今天是清君侧,为晋国除妖!”
“君侧?” 骊姬冷笑,“你要清的君侧,就是这个八岁的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你们晋国灭我骊戎,杀我族人,我不过是想让我的儿子活下去,这也有错吗?”
“妖妇休得狡辩!” 里克身后的狐突怒吼道。狐突是申生的旧部,当年申生自缢后,他一直想为申生报仇。“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狐突说着,就想冲上来。里克拦住了他,然后朝着屏风的方向努了努嘴:“把新君请出来吧。臣要亲自送新君去见先君。”
骊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想挡在屏风前,可甲士们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拉开锦缎,把吓得浑身发抖的奚齐拉了出来。
“母母!救我!” 奚齐哭喊着,伸出手想抓住骊姬的衣角。
骊姬疯了似的冲过去,却被两个甲士抓住了胳膊。她挣扎着,嘶吼着,像一头被困的母兽:“放开他!他还是个孩子!你们不能伤害他!”
里克走到奚齐面前,蹲下身。奚齐吓得缩成一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君上,” 里克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臣送您去见先君。先君在地下,一定很想您。”
奚齐还没明白他的意思,里克就猛地举起了剑。剑光一闪,像一道闪电划破阴沉的天空。
“不要!” 骊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哭声戛然而止。
奚齐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玄色的冕服很快被鲜血染红。血珠溅在里克的甲胄上,溅在屏风上,还溅了几滴在骊姬的脸上。温热的触感,带着一丝腥甜,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甲士们松开了她的胳膊。她像一片落叶一样,缓缓地倒在地上。然后,她慢慢爬过去,朝着奚齐的方向。金砖上的血沾在她的手上、衣服上,冰冷而粘稠。
她爬到奚齐身边,伸出手,想去碰碰他的脸。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指尖好几次都没碰到。最后,她终于摸到了他的脸颊 —— 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她用自己的袖子,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她的袖子是素白的,擦过血后,变成了淡红色。她擦得很轻,很柔,像是在擦拭一件最珍贵的瓷器,怕一不小心就把他碰碎了。
奚齐的眼睛还睁着,里面凝固着最后的恐惧。他的嘴微张着,像是还在喊 “母母”。他的手里还攥着一块玉佩 —— 那是骊姬昨天刚给他的,上面刻着一只小狐狸,是骊戎的吉祥物。
骊姬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他冰凉的额头。她没有哭号,也没有咒骂。她只是静静地抱着他,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走廊里只剩下风声,和甲士们粗重的呼吸声。风吹过殿檐的铜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年幼的君主哀悼。
里克看着眼前的场景,眉头皱了皱,然后挥了挥手。
两个甲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牛皮鞭。鞭梢上还带着铜刺,在阴沉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把这个妖妇拖下去,鞭刑处死!” 里克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牛皮鞭抽在身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啪!” 第一鞭下去,骊姬的衣服就被抽破了,血痕立刻浮了起来。她蜷缩着身体,把奚齐尽可能护在身下。尽管她知道,这已经毫无意义。
“啪!” 第二鞭。第三鞭。
疼痛像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她。可她却觉得,这点疼,比起心里的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献俘礼上。
那天的风很大,沙土打在脸上,疼得厉害。她跪在尘埃里,抬头看见高处的献公。他穿着一身金色的甲胄,眼神里满是征服者的傲慢。那时的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然后,她又看见了骊山的雪。白茫茫一片,覆盖了整个山头。雪地里,她和少姬在采秦椒,阿父站在不远处,笑着喊她们:“慢点跑,别摔了!” 那时的雪,真干净啊,没有一丝血污。
她张开嘴,想再哼一遍那首骊戎的摇篮曲。她想唱给奚齐听,想让他在最后的时刻,能听到熟悉的歌谣。
可她刚张开嘴,就溢出一口滚烫的血。血滴在奚齐的手背上,和他的血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她看见骊山上的雪,又落了下来。一片,两片,三片…… 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很舒服。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八章完)
感谢各位读到骊姬篇章的尾声 —— 敲下 “(第八章完)” 时,我望着屏幕里骊姬最后望向骊山雪的段落,忽然想起最初动笔的念头:我们总在史书里看见 “骊姬乱晋” 的定论,却少见有人提她是亡国被俘的骊戎公主,是为护幼子在权力深渊里挣扎的母亲,而非天生的 “祸水”。
这正是我创作 “四大妖姬” 系列的初衷:千年以来,“妲己祸商”“褒姒笑周”“妺喜倾夏” 的说法早已成标签,可这些女性从未有过为自己发声的机会。我不想把她们写成扁平的 “妖”,而是想剥开历史的滤镜 —— 写她们如何在男权与战乱的夹缝里求生,写她们的恐惧(如骊姬藏在枕下的短刀)、她们的柔软(如哼给奚齐的骊戎歌谣)、她们的身不由己(如被推上 “祸水” 位置的无奈)。她们或许有错,却不该只有 “误国” 这一个注脚。
如今骊姬的故事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妲己、褒姒、妺喜的篇章将紧接着发布。我会延续这样的笔触:不刻意洗白,也不刻意抹黑,只把她们放回各自的时代里,讲那些被 “妖姬” 之名掩盖的、属于 “人” 的故事。期待和大家一起,重新认识这四位被误解了千年的女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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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雪白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