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母女的马车辘辘远去,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连同那缕若有若无的兰麝香气,也一并在山风吹散。慈恩寺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檐角的风铃,偶尔被风佛过,发出几声空灵的轻响。
了尘手持扫帚,依旧每日清晨清扫着落叶。只是那“沙沙”的声响,听在耳中,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那声音里,彷佛掺杂了少女压抑的啜泣,和她最后回眸时,那双清澈眼眸中惊魂未定却又强自镇定的水光。
他步入大雄宝殿,在熟悉的蒲团上盘膝坐下,试图如过去十年每一个清晨那样,将心神沉入浩瀚经卷与规律的木鱼声中。然而,今日却格外艰难。香烟袅袅,勾勒出的不再是庄严佛像,而是她骤然受惊时苍白的脸颊;梵音阵阵,入耳却化作了她带着哭腔的那句“放开我娘”;就连眼前摊开的《金刚经》,字里行间也彷佛映出了她最后那抹,让满殿佛像都似乎柔和了几分的浅笑。
“反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他低声诵念,试图驱散心头的杂念。可那“相”如此真切,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那双含泪的眼,竟比佛经上的文字更具象,更挥之不去。
他微微蹙眉,捻动佛珠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这莫名的躁动,这不受控制的思绪,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恐惧。十年修行,自认心若止水,为何今日,只因一个偶然闯入的少女,便泛起了如此清晰的涟漪?
“了尘。”慧明大师平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已站立了多久。
了尘心中一凛,慌忙起身,合十躬身:“师父。”
老方丈的目光沉静如古井,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略显急促的呼吸上,却并无责备之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慈悲。“风未动,幡也未动,”他缓缓道,引用了那段著名的禅宗公案,“是仁者心动。”
了尘的心垂得更低:“弟子......弟子愚钝,心生妄念,请师父教诲。”
“烦恼即菩提。”慧明大师的声音依旧平和,“一念妄心起,百万障门开。然而,障与悟,本是一体。重要的是观照你的心,看清这念起念灭,从何而来,因何为起,而非强行压抑,视若洪水猛兽。去藏经阁,将《维摩诘经》请来,再读一读‘心静则佛土净’的篇章。”
“是,师父。”了尘依言前往藏经阁。指尖佛过泛黄的书页,他翻到那熟悉的章节——“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图净。”字句依旧,此刻读来,却别有滋味在心头。他的烦恼,他的悸动,莫非也是这“心”的一部分?净心,并非将心掏空,而是看清它本来的面目吗?
他正凝神思索,寺中知客僧前来禀报:“了尘师兄,山下来了一位沈府的管家,说是奉老夫人和夫人之命,特来答谢那日援手之恩,并送来厚礼,还欲邀请师父与师兄过府,参加明日的一场素斋宴席。”
沈府......了尘捻动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慧明大师沉吟片刻,对知客僧道:“我寺乃方外之地,援手乃分内之事,厚礼不便收受,还请施主带回。至于素斋宴......”他目光转向了尘,“了尘,此缘因你而起,你便代寺中前去,亦是红尘中一番历练,切记,持心守正,莫失莫忘。”
“弟子......遵命。”了尘垂首应下。胸腔里那颗本该平静的心,竟因师父这句话,不受控制地、重重地跳动了一下。那朱门高墙之后,会是怎样的光景?能否......再见到那双眼睛?
那个念头甫一升起,便被他强行压下,如同触碰到了滚烫的戒律。他深吸一口气,默念心经,试图将那刚刚平复些许的湖面,再次镇压回绝对的静止。然而,那投入湖心的石子,已然沉底,激起的涟漪,却远未平息。
是夜,了尘在禅房打坐,窗外月色清冷。同室的师兄弟早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唯有他,依旧清晰地听见自己并不平稳的心跳。闭上眼,便是刀光剑影,是少女温软的身躯被他护在身后那一瞬间的触感,是他倚在母亲怀中微微颤抖的肩头,以及那抹最终定格在记忆里、带着泪痕的笑。
他想起幼时师父教导的“慈悲”。慈悲,是视终生平等,愿解其苦。那么,他对沈小姐瞬间爆发的、不容她丝毫伤害的保护欲,是慈悲吗?为何这“慈悲”,独独在她身上,变得如此具体,如此灼热,甚至......扰乱了禅心?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他低声诵念,试图以无上智慧,照见这突如其来的“蕴”之虚妄。
可那“色”,是她惊慌的容颜;那“受”,是他心悸的触动,那“想”,是她挥之不去的笑靥;那“行”,是他不受控制奔向她的脚步;那“识”,是此刻纷乱杂陈、无法空寂的灵台。
五蕴炽盛,如烈火烹油。
他慕然睁开眼,额角竟有细密的汗珠。十年青灯古佛,晨钟暮鼓,自认禅心已固,不染尘埃。却未曾想,只那佛前匆匆一瞥,那少女甚至未曾多言,便已在他心中,投下了如此深重、如此清晰的影。
这慈恩寺的夜色,似乎与往常,再无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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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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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禅心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