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了尘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灰色僧衣,虽仍是方外打扮,却比平日更显整肃。他随着沈府前来引路的管家,第一次不是为了化缘或法事,而是以“宾客”的身份,踏入了那巍峨的朱门。
穿过层叠的影壁与曲折的回廊,喧嚣的市井之声被彻底隔绝在外。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石叠嶂,流水潺潺。初夏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名贵花木的馥郁香气,与慈恩寺清冷的檀香截然不同。仆从如织,皆屏息静气,步履轻捷,见到他时虽面露讶异,却依旧恭敬行礼,规矩森严。这一切,都与他所居的简朴禅院,恍如两个世界。
宴设在水榭之中,四面通风,垂着薄如蝉翼的竹帘,既阻了蚊蝇,又纳入了满池初绽的荷香。沈老夫人端坐主位,卢氏陪坐一旁,见了尘到来,皆含笑示意,态度客气而周全。
“小师父不必多礼,快请入座。”沈老夫人声音温和,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那日多亏小师父出手相助,才保全了小女,老身感激不尽。”
了尘合十还礼,依言在客位坐下,目光微垂,落在自己面前那套细腻如玉的白瓷餐具上,姿态恭谨而沉静:“阿弥陀佛,老夫人言重了。佛门以慈悲为怀,见义勇为,乃分内之事。”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环佩叮当,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下意识地抬眼,只见沈云舒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娜娜地步入水榭。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鹅黄底绣缠枝玉兰的齐胸襦裙,衬得她肤光胜雪,乌黑的秀发绾成双环望仙髻,簪着两支点翠蝴蝶簪并几朵细小的珍珠珠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动,流光溢彩。比之在寺中时的惊慌苍白,此刻的她,宛如一颗被拭去尘埃的明珠,散发出侯门千金应有的端庄与明媚。
她先是向祖母和母亲盈盈一拜,然后转向了尘的方向,微微屈膝,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了尘师父。”
了尘立刻起身还礼:“沈小姐。”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沈云舒的颊边迅速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云,迅速低下头去,走到了母亲下首的位置坐下,姿态优雅,目不斜视。了尘也重新落座,只是捻着佛珠的指尖,微微收紧。
素斋极为精致,模拟着荤菜的形态与口感,用料考究,烹调得法。沈老夫人与卢氏不时温和地询问些寺中日常、佛法道理,了尘皆一一谨慎作答,言谈举止,不失分寸。
宴过三巡,气氛愈发融洽。沈老夫人放下银箸,状似无意地闲话道:“说起来,舒儿年已及笄,她的终身大事,如今已是府中的头等要事。前些时日,吏部李侍郎家还曾遣人探过口风……”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考量,“那日寺中遇险,更让老身觉得,需得早日为她觅得一桩门当户对、稳妥可靠的良缘,方能安心。我们这般人家,女孩儿的归宿,终究是顶顶重要的。”
“哐啷——”
了尘手中那柄用来舀汤的纯银调羹,不知怎的,竟脱手滑落,在碗沿磕碰出一声清脆的异响,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水榭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立刻意识到失态,稳住微颤的手,将调羹轻轻放好,垂眸敛目,低声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心旌摇曳。
然而,那握着茶杯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门当户对,良缘……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耳中,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眼前这位光芒万丈的侯门千金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这道朱门高墙,更是整个世俗礼法与阶级身份的、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是方外之人,她是阁中珍宝,本是云泥之别。
宴席终了,沈老夫人面露倦色,由卢氏扶着先行回房歇息。沈云舒得了母亲默许,以带小师父观赏园中那株罕见的并蒂莲为由,与了尘一前一后,走到了水榭相连的莲池曲廊之上。
丫鬟仆妇远远跟着,保持着恰好的距离。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竹帘,变得柔和。池中莲叶田田,那对粉白的并蒂莲依偎绽放,在绿波中轻轻摇曳。
“那日,多谢小师父。”沈云舒停下脚步,倚着朱红的栏杆,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比在宴席上软了许多,像微风拂过莲叶。
“沈小姐言重了。”了尘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落在池中那对相依的莲花上,声音依旧平稳。
“我……”沈云舒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我叫沈云舒。”她执拗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仿佛不想只做他口中那个客套而疏离的“女施主”或“沈小姐”。
了尘微微一怔,不得不迎上她的视线。阳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那里面有一种他熟悉的坚定,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炽热的东西。“沈……小姐。”他终究还是加上了敬称,恪守着那道界限。
沈云舒眼底的光芒黯淡了一瞬,她转过头,望着池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祖母的话,你听到了。”她顿了顿,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带上系着的丝绦,“可我……并不想嫁给一个只识门第、素未谋面之人。如同笼中的雀鸟,被安排着飞向一个未知的金丝笼。”
了尘心中巨震,猛地抬眸看她。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出她眼中的不甘、无助,以及那份与这深闺似乎格格不入的、决绝的勇气。
他该如何回应?佛门的戒律清规,侯门的金科玉律,像两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捆住,让他寸步难行。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带着佛理外壳的劝诫: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沈小姐……世事无常,还需珍重自身。”
他看见她眼中的光,如同风中的残烛,倏然间,彻底地,黯淡了下去。那原本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微微垮塌了一分。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沉默地望着那对并蒂莲,许久,才极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也一眼,沿着来时的路,挺直了背脊,一步步地离去。那鹅黄色的身影,在曲折的回廊与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决绝。
了尘独自立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池中那对亲密无间的并蒂莲,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已被他攥得温热。
周末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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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侯门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