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殉国的消息,伴随着朝廷追封的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长安沈氏这个庞大的家族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忠烈之后的名号,像一道耀眼却冰冷的光环,骤然落在了年仅三岁的沈云舒和她年轻守寡的母亲卢氏身上。
她们从城外那座充满回忆的小院,搬进了位于崇仁坊的沈府本家。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映入小云舒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是望不到头的抄手游廊,是比原先整个家还要大的庭院。这里没有父亲练武时留下的刀架,没有母亲亲手栽种的花草,只有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规矩,和族人投来的、复杂难辨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对“忠烈”名头的表面敬重,更有对这对孤儿寡母未来将成为家族“负担”的隐隐不耐与算计。卢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切。她将所有的悲恸死死压在心底,用一副沉默而坚韧的外壳将自己武装起来。她深知,在这深宅大院中,她们无依无靠,唯一的凭仗,便是陛下那句“忠烈之后”的褒奖,以及亡夫用性命换来的、微薄却不容侵犯的尊严。
她变得更加谨小慎微,对族中长辈晨会定省,从不懈怠;对待妯娌,谦和有礼,不争不抢。她将朝廷赏赐的大部分金银都充入公中,只留下极小部分作为母女二人的用度,以此表明态度,不授人以柄。然而,夜深人静时,沈云舒常能看见母亲对着一件父亲的旧衣默默垂泪,那压抑的啜泣声,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生活的重压与内心的郁结,很快便摧垮了卢氏原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在沈云舒七岁那年的寒冬,卢氏染上了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高烧不退,咳嗽不止,几日之间便憔悴得脱了形。请来的郎中换了好几茬,汤药灌下去一碗又一碗,病情却不见丝毫起色,反而愈发沉重。
“若是熬不过今晚,只怕......”老郎中捻着胡须,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年幼的沈云舒彻底淹没。她跪在母亲床前,紧紧握着那只瘦骨嶙峋、滚烫如火的手,巨大的恐惧让她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她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了!族中虽也请医问药,但那关切之下,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疏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回天乏术之时,一位常年给沈府送丝绸的商人提及,城外慈恩寺的慧明大师,不仅佛法高深,更精于医道,尤其擅长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常有起死回生之能。
病急乱投医,此时的卢氏已被移出主院,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偏房,几乎等同于放弃。沈云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趁着仆妇不备,一路哭喊着跑到祖母院外,不顾一切地磕头哀求,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一片青紫。
“祖母,求您......求您让母亲去慈恩寺试试,求您了!”
她那撕心裂肺地哀求,混着额上的伤痕,最终打动了向来重视家族颜面的沈老夫人。毕竟,若忠烈遗孀真的病逝府中,传出去于沈家名声有碍。老夫人终于点头,派了马车和两个稳妥的仆妇,护送已是奄奄一息的卢氏前往慈恩寺。
那是沈云舒第一次踏入佛门清净地,暮色中的慈恩寺,被一层淡淡地金色余晖笼罩,庄严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伴随着悠远沉静的钟声,奇异地抚平了她连日来的惊恐和焦灼。
慧明大师是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祥的老僧。他并未多言,只是仔细为卢氏诊脉,观其气色,然后便亲自去药房配药、煎煮。他用的药看似平常,配伍却极其精妙。一碗浓褐色的汤药灌下去,不过一个时辰,卢氏那骇人的高热竟开始缓缓消退,原本急促困难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
沈云舒跪在禅房外的蒲团上,对着大殿中宝相庄严的佛祖,一遍遍地磕头。她不知道佛祖能否听见,她只是将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寄托在那袅袅的青烟与慈悲的佛像之上。
连续三日的诊治与汤药,卢氏竟真的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她虽然依旧虚弱,但性命已然无虞。慧明大师看着守候在母亲床边、眼圈乌黑却强打精神的小云舒,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与了悟。他轻轻将手放在沈云舒的头顶,那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对挣扎着想要起身道谢的卢氏缓声道:“女施主,令媛与佛门有缘。她命格清奇,早年坎坷,若能时常聆听佛法,沾染佛光,或可化解其命中劫数,保一生平安顺遂。”
这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为在绝望中漂泊的卢氏指明了方向。自此,卢氏便成了慈恩寺最虔诚的香客,每月初一、十五,必带着沈云舒前来上香听经,雷打不动。
起初,沈云舒只是贪图寺中的清净。这里没有沈府那些复杂的目光和暗流涌动的算计,只有让人心安的檀香和诵经声。她喜欢看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喜欢听僧人们早课晚课时,那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吟唱。
年复一年,她在佛殿的袅袅青烟中慢慢长大。也是在这些年里,她开始注意道那个沉默的小沙弥。
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做着事情,或是执着一人高的扫帚,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扫着庭院里的落叶,神情专注,彷佛那不是劳作,而是一种修行;或是在廊下专注地擦拭着佛龛,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动作轻柔而虔诚;又或是独自在放生池边打坐,背影挺拔,与周遭的喧嚣隔绝,自成一方天地。
她听到其他小沙弥叫他“了尘”。
他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眉眼干净,面容平和,与其他偶尔还会嬉笑打闹的小和尚截然不同。她来的次数多了,偶尔会与他在廊下迎面相遇。他总是垂敛目,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一声“女施主”,便匆匆离去,从不多看她一眼,也从不多言一语。
对他而言,她似乎与所有来寺中上香的女眷并无不同,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模糊的影子。然而对沈云舒而言,这个沉默寡言、气质独特的小沙弥,却像这古刹里一道固定的风景,悄然印在了她的心底。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看到他,心里便会莫名的安静。
直到她十六岁那年的暮春,那场突如其来的劫难,和他那如天神般降临的身影,才将“了尘”这个名字,从他身后那片模糊而庄严的佛国背景中,清晰地、用力地推到了她的面前,再也无法忽视。
那平静的“寺门”,因他一人,在她心中,已然成了情愫暗涌、深不可测的“苦海”。
更新啦,周末快乐[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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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寺门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