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编的帘隙漏进三寸天光,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梅香。
叶南枝睁开眼,几度以为自己仍在幻境。
入目是褪色的青布床帐,架子床的挂檐悬着一只红梅香囊。
环顾四周,这是……她在旧宅的闺房?
“姑娘可算醒了!”
房门吱呀被人推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绿衣少女手捧瓷碗快步朝她走来。
“这会儿正好,姑娘可以趁热喝药……”
“姑娘?”
见床上之人两眼失神,目光呆滞,好似灵魂出窍一般。
少女放下药碗,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莫非姑娘还在烧着?”
额头与少女掌心温热相触那一刹,叶南枝茫然的双眸骤然瞪大。
“春华!”
她猛地抓住少女手腕。
“姑娘,怎么了?”
春华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
叶南枝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双眼睛紧盯面前的春华。
此时此刻,她的大脑思绪混乱成一片。
凤仪宫里,冯贵妃尖锐的叫声,赫连渊狰狞的面容,还有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一切都似乎还在眼前。
可如今这真实的触感……
叶南枝坐起身,发觉自己除了有些虚弱无力,身体并无任何鸩羽霜侵蚀的痕迹。
毒发全身时的剧痛刻骨铭心,她甚至亲眼看见赫连渊在自己面前断了气。
可为何……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在叶南枝心中闪过。
她眼神急切地看向身旁少女。
“春华!如今是何年?”
春华呆呆地看着她,以为姑娘病坏了脑袋,一时有些无措。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叶南枝没了耐心,手上力道加重,拔高声再次问:“快告诉我,如今是哪一年?”
“姑娘,如今是建安二十六年……”
仿若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叶南枝彻底愣住。
建安二十六年……
她竟回到了三年前?
那今日……
这一次,她的眼神比之前更加迫切。
“今日又是什么时候?”
春华仍是呆怔,嘴上下意识道:“正月初十……姑娘,今日是正月初十。”
得到答案后,叶南枝终于松开抓着春华的手。
内心惊谔之余,她也暗自松了口气。
春华缓过神,以为姑娘做了噩梦,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才会如此。
她将手上的药碗放下,转头倒来一杯水。
“姑娘,喝口水压压惊吧。”
叶南枝没有说话,伸手接过茶盏。
清水入喉,思绪回笼。
冷静下来后,她心中开始暗自回忆。
建安二十四年六月,梁军攻占楚国都城,楚国自此宣告覆灭。
同年十月,梁军进犯齐国边境。
两个月后,阿爹应帝王之请重返朝堂,不日带领大军启程奔赴战场。
齐梁两国的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一年,直至建安二十六年初,阿爹带兵击退梁军。
齐军大捷,不久班师回京。
然则未及京师,帝王赏赐先至。
先后三道圣旨,一道进封阿爹为超品侯,一道升任大哥为三品将。
还有一道既不属于父亲,也不属于兄长。
那是一道独属于她的赐婚圣旨。
正是这道圣旨令她成为赫连渊的太子妃,从此囿于四方宫墙,如折翼鸷鸟再不得振翅翱翔。
念及前世,叶南枝心中恨意横生,指尖深陷掌心而不觉疼痛。
“叶姑娘在家吗?”
小院外忽然传来一道人声。
叶南枝回过神,闻声望向窗外。
春华来到窗边,挑起竹帘一角朝外望。
院子里,年轻的妇人身着一袭粗布衣,右手拎着两只鸡,左侧站着个小男孩。
男孩看着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身形瘦小,瞪着一双圆溜的大眼睛怯生生依偎在妇人身旁。
“那不是姑娘昨日救下的小孩吗?”
春华放下帘子返回床前,面上带着笑。
“应是那孩子的阿娘登门道谢来了,姑娘,我这就出去迎。”
“等等。”
叶南枝叫住刚要转身的春华。
她透过竹帘缝隙望向窗外母子,眼底眸光闪动,一个计划在心底悄然成型。
“你且去告诉那人,说我高热不退,如今尚在昏睡。”
春华心下困惑,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对了。”
叶南枝收回目光,心中生出几分怜悯。
“再去妆匣取五两银子交给那位妇人,让她把鸡带回去留给孩子补身体。”
“是。”
待春华离去,叶南枝再次陷入沉思。
依春华所言,今日是正月初十,十五上元时便是父兄凯旋之日。
在此之前,赐婚圣旨将于三日后降临。
前世,她并不愿嫁入东宫。
阿爹知她生性潇洒恣意,不甘做深宫妇,本欲拼尽一身军功换帝王收回成命。
为此,阿爹与大哥在书房夜谈许久,她亦在外偷听了全程。
待到次日,父兄准备上朝请命时,她拦在二人身前,一改先口称自己愿为太子妃。
阿爹问她为何,她说:“女儿曾见过太子,太子天人之姿,女儿心甚悦之。”
其实真相并非如此。
那夜在书房外,她清楚听到父兄二人多次提及当年谶言——
木生火,火焚天;七杀照命,将犯帝星。
十五年前,阿爹伐燕凯旋。
是夜庆功宴,一算命老头混迹于京中人群,故弄玄虚散播谶言。
待到次日,谶言传遍全城。
众人皆称,木字成林,七杀为将。
火焚天,将犯帝星,意指大将军叶茂林来日或弑君!
正是这句谶言,逼得当年身为伐燕功臣的阿爹辞官归隐乡田。
前世的她不谙帝王心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可让阿爹免受帝王猜忌。
直至后来鸟尽弓藏,家破人亡,她才幡然醒悟。
所谓赐婚,看似是赏,实则不过帝王套在叶家身上的枷锁。
有她在深宫,叶家进退不得,任由天子宰割。
如今重活一世,她绝不让叶家重蹈覆辙。
当下首要之事便是应对即将到来的赐婚圣旨。
对此,她心中计划已有了个大致,只是计划里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亟待解决。
春华回到屋内,见姑娘静静靠坐在床上,不由想起姑娘方才的异样。
“姑娘可是觉得身子不爽?”
她上前端起边柜上的药碗。
“我见姑娘昨夜高热不退,担心寻常郎中医不好姑娘,今日一早便传信给二公子。
二公子医术精湛,开出的药方定比我手上这碗更具疗效……”
闻言,叶南枝眼眸一亮。
对啊!还有二哥!
她当即转头,目光灼灼望向春华。
“我二哥何时回来?”
春华不知姑娘为何突然激动,暗自算了会儿时辰。
“飞鸽抵达二公子所在的药王谷需四个时辰,我今日辰时去信。
除去夜间休整,即便二公子快马加鞭最短也需十三个时辰……
如此算来,约莫明日午时姑娘便可见到二公子。”
叶南枝微微皱眉,明日之后到降旨之日,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两天。
时间紧迫,不容有失。
“春华,在二哥回来前替我办几件事。”
见姑娘神色认真,春华当即放下药碗。
“姑娘尽管吩咐,春华一定办好。”
“第一,你去集市上替我买几件合身的男装,不必华丽,朴素即可。
第二,照着昨夜退热的药方,去药铺再抓几副一模一样的回来。”
说到这,叶南枝思索片刻。
“第三,你去对外散布一则消息,就说我药石无灵,病得不轻,最好让所有人以为我将不久于人世……”
“呸呸呸!”
听到此处,春华双眼瞪圆,忙不迭捂住姑娘的嘴。
前两条她尚且能忍住不问,可这第三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忍。
“姑娘胡说什么呢?什么叫不久于人世?姑娘为何无故咒自己?
春华不许!春华还要姑娘日后长乐无极长命百岁!”
眼见春华满脸焦急,声音也带了哭腔,叶南枝心底不由涌起一股暖意。
前世自家人尽数身死,春华便成了她身边唯一的亲人。
若无春华陪伴,她恐无法熬过失去家人那段时日。
若非春华“背叛”,她也无法以身设局引赫连渊来凤仪宫同归于尽。
也不知前世的最后,春华是否善终……
“别哭。”
叶南枝抬手为春华拭去眼角泪花,轻声安慰她:“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春华吸了吸鼻子,眼神困惑不解。
“那姑娘为何……”
“事出有因,此中缘由我之后再与你解释,现下你只要办好我交待的那三件事。”
闻言,春华这才平复下来。
想起姑娘过往遇事总能果敢决断,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姑娘放心,春华一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待她走后,四周归于沉寂。
叶南枝披衣而起,踱步行至窗前。
初春寒风料峭,院外残雪未消,入目一片萧条。
熟悉的庭院里,唯有那株梅树枝头绽放着勃勃生机,朵朵红花开得明艳恣意。
十七岁的少女站在窗前,前世经历如同梦魇。
而今命运给予一次重新抉择的契机。
她发誓,定要改写前世必死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