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三年,岁值隆冬。
连番大雪数日未歇,盛京城内银装素裹,皑皑积雪似要掩尽世间所有污浊。
夜幕之下,风雪交加。
灯火通明的凤仪宫里,一个女人跪立于正殿中央。
她身着素衣,满头乌发只用一支木簪简单绾起。
在其身侧,各色衣裳首饰散落一地,俨然是方才搜宫留下的狼藉。
“说,奸夫是谁?”
高台上,年轻的帝王一身明黄,容貌俊朗,星眸之中透着森冷寒光。
台下的女人半仰着头,额前碎发微乱,面上粉黛未施,模样看起来有些憔悴。
“臣妾不知,皇上此言何意?”
她虽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直不弯,与帝王对视时眼底无半分惧色。
“姐姐何必装糊涂?”
未等帝王开口,一旁的冯贵妃率先出声。
“今岁中秋宴,姐姐借不胜酒力半道离席,之后便杳无踪迹。
皇上派人遍寻皇宫,最后发现姐姐去了永宁宫。
永宁宫的易妹妹自称与姐姐相见甚欢,故而欲留姐姐于宫中彻夜长谈。
可是姐姐,那夜的事实当真如此?”
如花娇艳的美人身披一袭雪白狐裘,一双勾魂媚眼直勾勾望向台下。
却见台下之人眼神平静,对她的话丝毫没有反应。
呵——
都大祸临头了,居然还在装清高!
冯贵妃暗自冷哼,面上扬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事实上,姐姐那夜离席原是去御花园里私会奸夫,可怜易妹妹一片善心,不曾想会被来日害死自己亲弟的仇人之女利用……”
这般说着,她的目光落向身侧帝王。
事发至今,皇上迟迟不愿废除面前之人的后位。
虽不知为何,可今日之事一过,任皇上再如何对此人留情,废后之事定是板上钉钉。
这大齐后位终究会是她的!
念及此,冯贵妃眼中更添几分得意。
“姐姐啊姐姐,若非春华今日揭发,你还想将这等有悖礼法、罔顾纲常之事欺瞒皇上到几时?”
春华乃凤仪宫掌事宫女,亦是女人未出阁前身边唯一的侍女。
故而听完冯贵妃所言,书案后的帝王脸色愈发阴沉。
“皇后,对于贵妃所言,你可有何辩解?”
台下的女人面不改色,目光如平静湖水般毫无波澜。
“臣妾无言可辩。”
“叶南枝!”
面前的帝王愤然拍案,一双黑眸盛满怒意。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几乎是咬着牙问:“朕待你不薄,为何背叛朕!”
“不薄?”
叶南枝仰头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听起来满是悲凉。
“赫连渊!”
笑声停息,她的杏眸里涌起无尽恨意。
“拜你所赐,我叶氏全族尸骨未寒,这便是你说的不薄?”
“住口!”
仿若被人触及逆鳞,赫连渊猛然抓起案上青瓷茶盏用力向前砸。
叶南枝跪在原地,身子不躲不避,任由茶盏撞击额角绽开一朵血花。
一股温热鲜血沿着她的眉骨蜿蜒流下,悄然滴落在满地碎瓷间。
赫连渊愣了一瞬,旋即拧眉厉声:“叶家谋逆铁证如山,朕留你性命已是开恩!”
叶南枝冷笑,毫不留情撕破他的伪装。
“所谓铁证,不过是你为除去叶家精心编织的一张罗网!”
闻言,男人眸光微颤,眼神有些躲闪。
不过一瞬,他便恢复镇定。
“你父亲勾结梁国余孽害死惊鸿将军,害我大齐上万将士葬身沙场!如此滔天罪名岂因你一句胡言乱语就能颠倒黑白?”
“是我颠倒黑白还是你蓄谋陷害?”
叶南枝紧盯面前的帝王,旋即与他翻起旧账。
“十五年前,我父亲伐燕凯旋,长宁街上百姓相迎,金銮殿里群臣称赞。
他对齐国忠心耿耿,先帝却因一句谶言对他生出疑心。
为消先帝疑虑,我父亲主动上交虎符印信,自愿放弃盖世功名,辞官带领全家归隐。
纵是如此,先帝仍不安心,多年里派来监视的暗探从未间断。
可当十年后,梁国进犯,齐国无将可战,先帝又在这时请他出山!”
忆及往昔,叶南枝心底涌起一阵悲戚。
当年阿娘重病,阿爹一心陪伴阿娘,本不愿再披甲领兵,奈何阿娘苦劝他心系边城百姓。
后来阿爹千里赴边关,阿娘却在他出征不久撒手人寰。
“过去五年,我父亲为大齐戎马征战,几次九死一生,而今梁国已平,你便迫不及待给他安上谋逆的罪名,将我叶氏一族满门抄斩!”
七日前,正是叶家行刑之期。
自叶家被判谋逆,她便一直被囚凤仪,阖宫重兵把守。
想到自己连家人最后一面都未曾见,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叶南枝的脸颊。
台上的赫连渊紧皱着眉。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叶南枝。
记忆里,这个女人永远高傲明媚,犹如凛冬盛开的一株红梅。
片刻沉默后,他漠然开口:“你以为说这些就能证明你父亲的忠心,洗清你叶家的罪名?”
叶南枝以手撑地,身子缓缓站起。
“伐燕灭梁,若无我父亲,齐国何有今日之太平?
四方安定,若无我叶家,你又如何一统这天下?”
她边说边迈上石阶,一步步走向高台。
“我父亲的忠心无需证明,叶家是否谋逆你也心知肚明。”
赫连渊望着逐渐逼近的女人,眸色渐沉,心底莫名涌起一股不安。
“天下定,功臣死,自古莫如此!可是赫连渊,你既为帝王,本不该漏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
眼见女人踏上高台,冯贵妃神色一变,口中发出一声娇喝。
“站住!谁许你……啊!”
话没说完,她突然尖叫着捂住自己的脖颈。
“可惜。”
叶南枝收回手臂,口中发出一声叹息。
方才起身时,她在右手掌心藏了一块碎瓷。
本想一举割断冯贵妃咽喉,以报中秋那夜她对自己的陷害之仇。
奈何藏锋太久,大哥当年教她的飞镖绝技竟生疏至此。
冯贵妃松开手,望着掌心沾染的鲜血,面上写满惊恐。
“你……”
她双腿发软,本能地朝殿外呼喊:“护驾!快来人护驾!”
然而,她却忘了。
方才搜完宫后,赫连渊已下令让所有宫女侍卫退出凤仪宫——皇后私通实乃帝王之耻!
“聒噪!”
叶南枝厌恶地皱起眉,抬脚将冯贵妃踹下高台。
“叶南枝!”
赫连渊不知何时冲上前来,一手扼住她的脖颈将她死死抵在案台。
“你究竟想干什么?”
男人神情狠戾,眼底满是怒意。
叶南枝仰头调整了下呼吸,继而抬手抚上他的脸。
“臣妾方才说,皇上作为帝王,不该漏掉一件重要之事……”
佳人眉眼如画缱绻,唇角笑容温柔清浅。
这一刻,赫连渊心生错谔。
夫妻三载有余,叶南枝始终待他冷淡疏离。
这是女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
叶南枝却是抓住男人这一瞬的分神,眼底杀机骤现,话锋陡然一变。
“赫连渊!你既要谋杀忠臣,为何不斩草除根?”
话音未落,她奋力提膝朝帝王腰腹狠击。
赫连渊吃痛,手上力道随之一松。
叶南枝看准时机,素手如电探向发髻。
青丝散落间,一支木簪如毒蛇吐信般刺向帝王咽喉。
反应过来的赫连渊下意识偏头躲避。
虽未遭及致命一击,脸颊却不期被划破一道血口。
见状,摔落台下的冯贵妃手脚并用爬起身,一路踉跄着奔向殿外。
“皇后弑君了!快来人救驾!”
殿门大开,漫天风雪将她的呼声瞬间撕成碎片。
赫连渊抹了把脸,目光落向叶南枝手里的发簪。
“你想用这支木簪弑君?不自量力!”
叶南枝抬手将发簪横于胸前。
“以我如今身手,凭此簪杀你确有些费力,可我二哥亲手所制的鸩羽霜……”
她的指尖抚过簪尾,轻扯嘴角道:“用此剧毒取你性命,片刻足矣!”
闻言,赫连渊这才惊觉脸上伤口有股烈焰灼烧般的异痛。
“叶南枝!你好大的胆子!”
愤怒的帝王犹如一头饥饿猛兽,奋不顾身朝着面前的女人扑去。
叶南枝凝眉屏息,等男人靠近之时迅速旋身躲避。
赫连渊反应不及,身子失控撞向面前的鎏金烛台。
燃烧的烛台轰然倾倒。
灯油四溢,火舌舔舐垂地的帷幔和桌椅,浓烟弥漫而起。
帝王仰躺在地,一番动作下,鸩羽霜毒在体内迅速蔓延。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解药!快给朕解药!”
叶南枝居高临下,低头冷眼看他:“此毒无解,就如你从未给叶家留过活路!”
赫连渊双目猩红,用力朝她嘶吼:“杀了朕,你也活不成!”
叶南枝垂眸看向手中发簪。
此簪为桃木所制,簪头雕刻的棠棣花栩栩如生。
这是三哥赴任青阳县丞那年送她的及笄礼。
“谁说我要活?”
语毕,她反手将发簪用力刺进自己心口。
目睹这一幕,赫连渊骤然瞪大双眼。
短暂呆滞片刻,他终于醒悟过来。
“春华告密,私会奸夫……你今日引朕前来就是为了同归于尽?!”
叶南枝拔出发簪,心口渗出的鲜血浸透胸前素衣,宛若雪地里一朵初绽的红梅。
“当年先帝因一句谶言疑心我父,如今你因惧谶言成真屠我全族。”
她望着地上垂死挣扎的男人,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弧度。
“既然进退皆难自证,那我今日便让谶言成真!”
一阵狂风呼啸着从殿外卷入。
四周火势更剧,熊熊烈焰将女人素裙映成刺目猩红。
火光烟影,虚实相生。
恍惚间,赫连渊眼前浮现与叶南枝的初见——
那年春猎,他孤身误入密林深处,后被一只突然出现的黑熊吓得落马。
生死之际,身后马蹄声疾,一支飞箭裹挟着劲风穿透黑熊身体。
他惊魂未定地愣在原地。
视线里,打马而来的少女一袭烈烈红衣,看向他的目光难掩鄙夷。
“就这般身手也配当储君?”
……
记忆在火光中扭曲成狰狞鬼影。
发黑的鲜血自双目耳鼻流出,男人逐渐涣散的双瞳映着女人冷漠的面容。
“南……”
他朝她伸手,似有话想说,喉间却只余窒息的嗬嗬声。
“走水了!快救火!”
“皇后弑君!快救驾!”
殿外人声嘈杂,除了救火救驾似乎还有其他,可叶南枝已听不大清。
鸩羽霜毒侵蚀全身。
四肢百骸宛若蚂蚁啃咬,五脏六腑犹如烈焰灼烧。
她强忍着剧痛背靠书案桌脚滑坐下来。
模糊的意识里,她忽觉置身旧时庭院。
目之所至,昔年光景犹在眼前。
书房里,阿爹擦拭红缨枪;廊檐下,阿娘烹煮松针茶。
院落一角,二哥抱着石臼捣药;门前台阶,三哥捧着经书诵读。
院子里的空地,大哥身姿如龙,挥舞的剑风惊落满树梅红……
“南枝!”
殿外似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叶南枝蜷缩在滚烫的青砖上,眼前只有浓烟和火光。
原来人在濒死前会出现幻觉……
耳边骤然炸开一声巨响,头顶雕花房梁轰然坍塌。
雪色天地化作赤色炼狱,寒风呼啸着将黑龙与火凤卷为天幕里纠缠的灰烬。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叶南枝清楚看见火光里立着五道熟悉的身影。
他们朝她伸手,声音温柔——
“阿枝,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