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不欢而散后,凛月再次消失了踪影,仿佛那晚被沈清弦拍开手的狼狈与随之而来的怒意,都只是她漫长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送来的药膳果然如她所言,分量加倍,其中蕴含的灵气也更加精纯磅礴,甚至偶尔会掺入几丝极其罕见的、能温养神魂的“凝魂玉露”。魔侍依旧沉默,来去如风,不敢与沈清弦有任何视线接触,仿佛她是某种极其可怕的存在。
沈清弦的身体,在这种不计成本的温养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破碎的经脉在续魂莲和阵法的双重作用下,已经初步重塑,虽然依旧脆弱,无法承载强大的仙元流转,但至少让她能够自如地起身、行走,不再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她开始在这座奢华的囚笼中“散步”。
寝殿极大,分为内外两进。外间有书案,有琴台,甚至有一方引了活水、种植着几株奇异墨莲的小池。陈设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却都带着凛月身上那种冷冽而华丽的风格,与她昆仑山巅清修洞府的简朴素净截然不同。
她走到书案前,上面随意摊着几卷古籍,并非魔功邪法,反而是一些记载上古轶事、山川地理的杂书,甚至还有几卷失传已久的乐谱。沈清弦随手拿起一卷乐谱,指尖拂过上面略显潦草却风骨嶙峋的批注,目光微凝。这字迹,她认得,是凛月的。
三百年前,她们尚未彻底走向对立时,曾因缘际会共同探寻过一处上古秘境,那时,她便见过凛月留下的类似笔迹。只是那时的批注,虽凌厉,却少了几分如今这沉郁的锋芒。
她放下乐谱,走到窗边那面魔力光幕前。暗红色的天幕下,是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魔气如烟似雾,缭绕不散,偶尔有巨大的魔影掠过长空,发出尖锐的嘶鸣。这与她熟悉的云海仙山、鹤唳鹿鸣,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而她,仙道魁首,正被困在这个世界的权力中心。
“在看什么?”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突兀地响起,没有一丝预兆。
沈清弦心脏猛地一跳,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她缓缓转身,看到凛月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依旧是玄衣墨发,只是这次,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未曾完全散去的血腥气。
她似乎刚经历过一场厮杀。
“看魔域的风景,”沈清弦语气平静,“与昆仑大不相同。”
凛月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光幕,绯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穷山恶水,有什么好看。”她的视线落在沈清弦身上,带着审视,“能下地走路了?看来恢复得不错。”
“托魔尊的福。”沈清弦不卑不亢。
凛月冷哼一声,走到琴台边,指尖划过那具通体乌黑、却隐隐泛着暗金流光的古琴琴弦,并未发出声音。“既然有力气走动,想必也有力气回答本座几个问题了。”
沈清弦心中微凛,知道真正的试探来了。她不动声色:“魔尊请问。”
“天魔裂境,究竟怎么回事?”凛月转过身,目光如炬,牢牢锁定她,“以你的修为,纵然不敌,脱身应当不难。何以要行那等近乎同归于尽的蠢事?”
沈清弦沉默片刻。那日的惨烈景象仿佛还在眼前。魔潮的疯狂,门下弟子浴血奋战的嘶吼,以及……那隐藏在汹涌魔气之下,一丝极其隐晦、却让她毛骨悚然的熟悉气息。
“裂境爆发得突然,规模远超记载。”她选择性地回答,避开了那丝可疑的气息,“且有股力量在暗中引导魔潮,锁定了我的气机,断我退路。”
凛月眯起了眼睛:“锁定你的气机?是谁?”
“不知。”沈清弦摇头,“气息很隐晦,但……很强。”她抬眼,看向凛月,“魔尊坐镇魔域,对麾下魔物失控,酿此大祸,竟一无所知?”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既是反击,也是试探。天魔裂境发生在魔域与修真界的交界地带,但源头确在魔域一侧。凛月作为魔域之主,难辞其咎。
凛月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戾气:“魔域广袤,总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妄图挑战本座的权威。”她没有直接回答沈清弦的问题,但话语间的杀意已然表明,此事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踱步靠近沈清弦,身上的血腥气更浓了些:“你说有力量引导魔潮,锁定于你……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她顿了顿,绯瞳中闪过一丝幽光,“冲着我们来的?”
“我们?”沈清弦挑眉。
“你我相争三百年,修真界皆知。”凛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若你死了,最大的得益者是谁?是本座。若有人借此机会,一石二鸟,既能除掉你这仙道魁首,又能嫁祸本座,引得仙魔两道再度血战……”
沈清弦心头一震。这个可能性,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容不得她深思。如今被凛月点破,那隐藏在水面下的阴谋,似乎愈发清晰起来。
“看来,魔尊也并非全然掌控魔域。”沈清弦淡淡道。
凛月猛地凑近,几乎与她鼻尖相抵,那浓烈的血腥气与冰冷的压迫感同时袭来:“沈清弦,少在本座面前耍弄你的心思。无论幕后之人是谁,目的为何,你现在,都在本座手里。”
她的目光扫过沈清弦恢复了些血色的唇瓣,语气带着一种危险的玩味:“你说,若此刻修真界得知,他们敬仰的魁首不仅没死,还好端端地待在魔尊的寝宫里,受尽‘优待’,他们会作何感想?你的昆仑山,又会如何自处?”
沈清弦瞳孔微缩,袖中的手悄然握紧。这正是她最大的担忧。仙魔之防,重于泰山。她此刻的处境,若传扬出去,无疑是给整个仙道蒙羞,让昆仑万年清誉毁于一旦。那些早已对昆仑地位虎视眈眈的宗门,绝不会放过这个攻讦的机会。
“你在威胁我?”她声音冷了下来。
“是提醒。”凛月直起身,拉开距离,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在你恢复实力,与本座完成那场未竟之战前,你最好乖乖待在这里。外面,想让你死的人,或许比想救你的人,多得多。”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魔侍惊慌的通传:“尊上!七杀殿主与破军殿主联袂求见,已至宫门外,说有要事禀报!”
凛月眉头一蹙,绯瞳中闪过一丝不耐与更深的冷意:“告诉他们,本座没空。”
“可是……”魔侍的声音带着颤抖,“两位殿主说,感知到宫内有异常纯净的灵息,怀疑……怀疑有仙道细作潜入,事关魔域安危,定要面见尊上……”
话音未落,一股恐怖至极的魔压骤然从凛月身上爆发开来,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席卷整个寝殿!殿内的光线都为之扭曲,那魔力光幕剧烈晃动,映照出的暗红天幕都仿佛在颤抖。
沈清弦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威压逼得后退半步,体内刚刚稳定的气息一阵翻涌,脸色微微发白。这就是全盛时期魔尊的力量吗?果然……可怕。
“怀疑?”凛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神魂战栗的寒意,清晰地传到了殿外,“让他们滚。”
“再敢靠近寝宫半步,视为叛逆,格杀勿论。”
殿外瞬间死寂,连那魔侍的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凛月收回魔压,殿内恢复平静,但她周身那冰冷的杀意却未曾消散。她看了一眼面色微白的沈清弦,绯瞳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快速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看来,你这‘笼中雀’,也不怎么安分,这么快就引来秃鹫了。”她语气带着嘲弄,却不再看沈清弦,转身便走。
“好好待着,别给本座惹麻烦。”
身影消失,殿门合拢。
沈清弦独自站在原地,缓缓平复着体内翻涌的气血。殿外那隐约的骚动和凛月毫不留情的镇压,让她清晰地认识到两件事:
第一,她的存在,已经引起了魔域高层的注意,未来的日子,绝不会平静。
第二,凛月……在用她的方式,将她与外界的一切危险,暂时隔绝开来。
尽管这方式,如此霸道,如此不容置疑。
她走到琴台前,看着那具无声的古琴,脑海中回荡着凛月方才的话语——“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们……
这个词,第一次从凛月口中如此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纠缠。
沈清弦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琴弦。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她身处的这片漩涡,似乎比想象中,更加深邃,也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