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与破军两位殿主最终未能踏入寝宫半步,凛月那日的杀意并非虚张声势。然而,暗流并未因此平息,反而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在魔宫深处蔓延。
沈清弦能清晰地感觉到,笼罩着寝殿的无形屏障外,窥探的视线增多了。那些视线带着魔物特有的阴冷、贪婪与好奇,如同跗骨之蛆,试图穿透凛月布下的结界,看清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仙道细作”。
她依旧每日在殿内活动,调息,尝试着引导体内那微薄的灵力,小心翼翼地避开凛月留下的那道霸道禁制。她的恢复速度确实惊人,经脉中已能储存些许自行凝聚的仙元,虽然微弱如萤火,却让她看到了希望的火种。
这日午后,她坐在外间的琴台前。那具乌木暗金琴安静地横陈着,琴弦冰冷却隐隐流动着光华。她并非擅琴之人,昆仑修道,重心性悟道,于这些杂艺上涉猎不深。但此刻,在这寂静得令人心慌的囚笼里,看着这具显然常被主人抚弄的古琴,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指尖刚触到琴弦,还未及用力,殿内空间微动,凛月的身影便显现出来。
“谁准你碰它的?”
声音比平日更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清弦收回手,神色坦然:“好奇而已。魔尊的琴,想必非同凡响。”
凛月走到琴台边,目光落在古琴上,绯瞳中的情绪晦暗不明。她没有立刻发作,只是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带起一声低沉悠远的泛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此琴名‘寂灭’。”她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取自‘寂灭魔雷’之意。它的声音,能引动心魔,扰乱神魂,非心志坚定者,触之即伤。”
沈清弦心中微凛。以杀伐凶器为琴,倒也符合凛月的风格。
“看来是我冒昧了。”
凛月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她在琴凳上坐下,玄色衣袍铺散开来,与乌木琴身几乎融为一体。“想听吗?”她侧过头,看向沈清弦,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弧度,“听听看,你这仙道魁首的道心,能否扛得住本座的琴音。”
不等沈清弦回答,她的指尖已然落下。
“铮——!”
并非想象中的靡靡之音或暴虐杀伐之曲。起调极高,如裂帛,如碎玉,带着一种孤绝的冷意,瞬间刺破殿内的宁静。琴音急促而跌宕,仿佛一人独行于万丈悬崖之巅,四周是呼啸的罡风与无尽的黑暗,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带着一种不甘沉沦的挣扎与倔强。
沈清弦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这琴音确实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直透神魂深处,引动着内心深处某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是三百年前初次与凛月兵刃相向时,对方眼中那并非全然冰冷的复杂;是后来无数次交锋中,那看似招招致命,却总在千钧一发之际留下微妙生路的剑光;是眼前这人,不惜耗费修为,将她从幽冥拉回,却又口口声声要亲手杀她的矛盾……
心绪微澜,但她的道心历经千锤百炼,早已坚如磐石。这些涟漪,尚不足以动摇其根本。她更多的是在琴音中,捕捉着抚琴者那隐藏在冰冷面具下的、真实的心绪。
这琴音,太孤寂了。仿佛天地之大,只剩她一人。那挣扎,那倔强,都带着一种无人理解的悲凉。
琴音渐转,由急促变得沉缓,如同暴风雨后的余烬,带着灼伤后的痛楚与迷茫。指尖在琴弦上滑动,带出连绵不绝的低吟,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叹息。
就在这时,凛月抚琴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一个极其细微的变调滑出,与她整体冷硬孤绝的风格格格不入,那变调中,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眷恋的温柔?
虽然只是一瞬,立刻便被更沉重的音调覆盖,但沈清弦捕捉到了。
她目光微动,看向凛月。对方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绯瞳中的所有情绪,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条,显露出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突然,凛月指尖猛地一划!
“锵——!”
一声刺耳欲聋的裂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强行扼断的呜咽。余音在殿内震颤不休,带着未尽的不甘与戾气。
寝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暗涌。
凛月缓缓抬起头,绯瞳中血色弥漫,之前那瞬间的异常仿佛只是错觉。她盯着沈清弦,声音沙哑:“看来,你的道心比本座想的还要稳固。”
沈清弦迎着她的目光,平静道:“魔尊的琴音,杀伐之中见孤高,戾气之下藏……困惑。不知魔尊因何而惑?”
凛月瞳孔骤然收缩,周身魔气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一瞬,将身旁一盏宫灯震得粉碎!“放肆!”
沈清弦却并未被吓退,反而向前一步,目光清亮如雪,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你救我,非为杀我。你困我,亦非为折辱。凛月,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在透过我,寻找什么?”
“闭嘴!”凛月猛地站起身,玄袖带起一阵冷风,强大的威压再次降临,将沈清弦牢牢锁定,“沈清弦,不要以为本座对你稍有容忍,你便可妄加揣测!你的命是本座的,你的想法,亦然!”
她逼近沈清弦,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那浓烈的魔气与沈清弦身上清冽的灵息交织碰撞,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本座行事,何须向你解释?”凛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被戳破心事的狂躁与危险,“你只需记住,待你伤愈之日,便是你我决生死之时!在此之前,安分守己!”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动静,这次却并非魔侍,而是一道娇媚入骨、却透着森然寒意的女声,穿透结界,清晰地传入殿内:
“凛月姐姐,多日不见,怎的将自己关在这寝宫里?莫非真如外界传闻那般,金屋藏娇,藏了个仙道的美人儿?妹妹我可是好奇得紧,特来拜会,姐姐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这声音带着某种魅惑人心的魔力,连殿内的空气都似乎黏稠了几分。
凛月脸色瞬间沉下,比刚才被沈清弦质问时更加难看,那是一种混合着厌恶、警惕与凛冽杀意的情绪。
“阴嫚……”她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
沈清弦立刻明了。阴嫚夫人,魔域另一位权势滔天的殿主,以魅术与毒功著称,与凛月素来不和。看来,七杀、破军未能达成的目的,由她换了一种方式,亲自上场了。
凛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周身翻腾的魔气,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沈清弦,绯瞳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权衡。最终,她冷冷开口,声音传至殿外:
“本座乏了,不见客。”
殿外沉默了片刻,随即,阴嫚夫人那娇笑声再次响起,带着几分了然与挑衅:“哦?是吗?那妹妹我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只是姐姐,这魔宫上下,无数双眼睛可都看着呢,您这般藏着掖着,只怕……流言蜚语,会更难听哦?呵呵……”
笑声渐远,但那话语中的威胁与试探,却如同毒刺,留在了空气中。
凛月站在原地,背影僵硬。半晌,她缓缓转过身,看向沈清弦,之前的狂躁与怒意似乎沉淀了下去,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绝。
“你都听到了。”她语气平淡,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想让你我身败名裂的人,比比皆是。”
沈清弦默然。阴嫚夫人的话,无疑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无论凛月初衷为何,她的存在本身,已成了一把悬在两人头顶的利剑。
“现在,你还觉得,本座留你在此,只是为了与你一战吗?”凛月走近,指尖抬起沈清弦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这一次,她的指尖没有那么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异常的灼热。
“沈清弦,从本座将你带回魔宫的那一刻起,你我就已经绑在了一起。”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诅咒,“要么,你我杀出重围,要么……一起坠入无间地狱。”
“没有第三条路。”
说完,她松开手,不再看沈清弦一眼,身影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殿内。
沈清弦独自站在原地,下颌处还残留着那灼热的触感。殿内寂灭琴的余音仿佛仍在耳边回荡,混合着阴嫚夫人娇媚的威胁,和凛月最后那句斩钉截铁的话语。
金丝笼外,秃鹫环伺,毒蛇潜伏。
而她这只笼中雀,与那只将她叼回巢穴的猛禽,似乎真的已被无形的命运之线紧紧缠绕,挣脱不得。
她走到那盏被凛月魔气震碎的宫灯前,蹲下身,拾起一片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疼痛让她越发清醒。
凛月,你布下的,究竟是一场生死赌局,还是一张连你自己都无法挣脱的……罗网?
答案,似乎就在那未尽的琴音之中,在那双绯色眼瞳深藏的秘密之后。
而她,已身陷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