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深处,这座寝殿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隔绝了时间。
沈清弦在榻上静静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除了定魂香永不间断地氤氲,以及每日固定时辰出现、沉默地送来蕴含精纯灵气药膳的魔侍外,再无人打扰。凛月也未曾再现身。
那日她一句“心跳好吵”,似乎彻底触怒了那位阴晴不定的魔尊。
沈清弦乐得清静。她虽灵脉被封,仙元溃散,但神魂本质尚在,感知依旧敏锐。她仔细探查过这间寝殿。每一寸墙壁、地面乃至穹顶,都镌刻着极其繁复古老的魔纹,它们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不仅构成了坚不可摧的囚笼,更在不断吸纳、转化着魔域特有的暴戾灵气,将其化为相对温和、适合疗愈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她体内。
手笔惊人,心思……更是难测。
凛月似乎铁了心要治好她,用的皆是世间难寻的奇珍,布下的亦是夺天地造化的阵法。这份“厚待”,沉甸甸地压在沈清弦心头,比直接施加酷刑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尝试过运转昆仑基础心法,试图重新凝聚一丝仙元,哪怕只能冲开一丝缝隙,联系上远在万里之外的宗门也好。然而,每当她引动那微乎其微的灵气,体内那股属于凛月的、温和却异常霸道的魔力便会悄然浮现,如同最忠诚的看守,将她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苗头轻轻掐灭。
不伤她,却彻底断绝了她任何自救或传递消息的可能。
她成了真正的笼中雀。只是这金丝笼,未免太过奢华,看守者,也太过……小心翼翼。
第四日清晨,当魔侍再次悄无声息地放下食盒准备离去时,沈清弦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虚弱,却清晰平稳:“我要见凛月。”
那魔侍身形一顿,头垂得更低,不敢应答,只是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沈清弦并不意外。她重新闭上眼,感受着体内药力与阵力交织带来的、缓慢而持续的修复。续魂莲的功效确实逆天,不过几日,她破碎的经脉已有了初步接续的迹象,虽然离恢复修为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般动弹不得、任人宰割的状态。
她知道,凛月一定在看着她。这殿内的一切,恐怕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果然,当天夜里,子时刚过,殿内空间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波动。
沈清弦并未睡着,在波动传来的瞬间便睁开了眼。
凛月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墨玉椅旁,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依旧是玄衣墨发,只是周身似乎裹挟着一丝未散的寒气,绯色的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刚从什么棘手的事务中脱身。
她没有看沈清弦,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声音比那夜更冷,像是结了冰碴:“听说你要见本座?”
“是。”沈清弦撑着手臂,试图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依旧让她气息微喘,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靠坐在柔软的引枕上,抬眸迎向那道终于肯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魔尊将我囚于此地,每日灵药珍膳供养,阵法温养,究竟意欲何为?”
凛月嗤笑一声,缓步走近,阴影笼罩下来,带着迫人的压力:“意欲何为?本座说得不够清楚?养好你的伤,然后,亲手杀你。”
“是吗?”沈清弦神色平静,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既然如此,何须续魂莲这等圣物?又何须布下这‘九转回元阵’?魔尊若要杀一个废人,不过弹指之间,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徒耗心力?”
她点出了阵法的名字。这阵法失传已久,若非她曾于昆仑古籍中见过只言片字的描述,也绝难认出。此阵并非囚禁之阵,而是最高等的疗伤聚灵之阵,布阵所需材料堪称天文数字,且对布阵者修为损耗极大。
凛月眼底的猩红似乎浓郁了一分,她俯下身,冰冷的指尖几乎要触到沈清弦的脸颊,却又在毫厘之差停住,只有那森寒的气息扑面而来:“沈清弦,你是在教本座做事?还是觉得,本座舍不得杀你?”
“不敢。”沈清弦微微偏头,避开那过于侵略的气息,语气依旧淡然,“我只是好奇。魔尊行事,向来狠绝,何时变得如此……迂回曲折?”
“迂回?”凛月直起身,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你以为本座是想折辱你?让你欠下本座天大人情,道心受损,生不如死?”
“难道不是?”
“呵……”凛月笑声更冷,她踱步到窗边——那并非真正的窗,而是一面巨大的、由魔力凝聚而成的光幕,映照着魔域永恒不变的暗红色天空,“沈清弦,你太高看自己了。本座只是不喜欢趁人之危。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你,与碾死一只蝼蚁何异?无趣得很。”
她转过身,绯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本座要杀的,是那个能执剑与我在昆仑之巅激战三日、能引动九霄雷法差点劈碎我半座魔宫的仙道魁首沈清弦!而不是现在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废物!”
“废物”二字,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残忍。
沈清弦的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微不可查地一缩。不是因为被辱骂,而是因为凛月话语背后,那近乎偏执的、对“全盛时期的她”的执念。
三百年来,她们是对手,是宿敌,却也是这天地间最了解对方实力的人。
“所以,”沈清弦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云毯柔软的绒毛,“魔尊是要等我恢复如初,再与我公平一战,决出生死?”
“公平?”凛月像是被这个词取悦了,又像是被冒犯了,她走回床边,阴影再次将沈清弦笼罩,“这世间何来公平?本座救你,不过是让你死得更有价值些,更能让本座……痛快些!”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扫过沈清弦清瘦的脸庞、脆弱脖颈下微微起伏的弧度,最终落回她那双即使重伤也依旧澄澈坚定的眼眸。
“在你恢复之前,你的命,是本座的。”凛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没有本座的允许,你连求死,都不能。”
话音落下,她忽然出手如电,冰冷的手指精准地扣住了沈清弦的手腕!
沈清弦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撼动不了分毫。那手指如同玄铁铸就,牢牢地禁锢着她,一股精纯而霸道的魔力瞬间探入她的经脉,蛮横地巡弋着,检查着她伤势的恢复情况。
这感觉并不好受。属于他人的力量在自己最脆弱的经脉中游走,带着一种审视和掌控的意味。沈清弦绷紧了身体,咬住下唇,不肯泄露一丝呻吟。
凛月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恢复速度仍不满意。她另一只手抬起,指尖凝聚起一点更加凝练的暗色光华,不由分说地点向沈清弦的眉心——神魂所在!
沈清弦瞳孔骤缩!神魂乃修士最核心、最隐秘之处,绝不容外人轻易触碰!
她猛地聚集起刚刚恢复的那一丝微薄力气,抬手格挡!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
沈清弦的手拍在了凛月的手腕上,力道不大,却带着决绝的意味。
两人同时僵住。
沈清弦是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内腑,喉头腥甜再涌,眼前阵阵发黑。
而凛月,则是低头,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那双绯色的眼瞳中,翻涌起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惊讶,愕然,随即是滔天的怒火,但在那怒火深处,似乎又有一丝……别的什么。
“不准……碰我神魂。”沈清弦喘息着,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即使虚弱,也依旧带着属于仙道魁首的骄傲与底线。
凛月盯着她,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热度,一种被彻底挑起兴味的疯狂。
“好,很好。”她收回手,指尖那点暗芒消散,“沈清弦,你果然还是这般……不识抬举。”
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魔尊姿态,只是眼底的猩红久久未散。
“既然还有力气反抗,看来是死不了了。”她语气淡漠,“明日,药量加倍。”
说完,她再次转身,玄色衣袂划破空气,消失在殿门之外。
这一次,沈清弦清晰地感受到,在她拍开凛月手的瞬间,对方周身那骤然紧绷、几乎要失控爆发的魔气,以及……那强压下怒火后,一丝几不可闻的、带着某种类似满意情绪的冷哼。
沈清弦独自靠在引枕上,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而有力的触感。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苍白纤细的手指。
不准碰我神魂……
这句话,在三百年前的某次交锋中,似乎她也对凛月说过。那时凛月用了某种诡秘的摄魂法术,险些让她着了道。
她记得当时凛月的反应,与今夜,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一种荒谬的、让她心悸的猜测,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凛月……
你救我,养我,执着于与全盛时期的我一战……
真的,仅仅是为了一个“痛快”吗?
殿内定魂香的青烟依旧袅袅,沈清弦却觉得,这魔宫的水,比那无边幽冥,还要深不见底。而她,似乎正一步步,沉向那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