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是意识回归时,唯一清晰的感觉。
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弥漫在四肢百骸、深入骨髓魂魄的钝痛,仿佛整个身体被碾碎后,又被人勉强拼接起来,每一寸肌肤、每一段经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沈清弦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疼痛。三百年道途,与凛月生死相搏不下百次,哪一次不是伤痕累累?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让她感觉到一种从内而外的、彻底的枯竭与破碎。
她记得最后那一刻——天魔裂境,苍穹如同被撕开一道污秽的伤口,无尽的魔物裹挟着毁灭的气息倾泻而下。她是仙道魁首,是昆仑山巅最皎洁的清辉,护佑苍生是刻入她道基的本能。哪怕代价是……燃尽自身。
以身为鞘,以魂为引,聚毕生修为化惊天一剑。那一剑的光华,想必是照亮了九幽之底吧?剑出,魔潮崩散,裂境弥合。而她,道基尽碎,灵脉寸断,如同断翅的鹤,从九天之上,坠向那传说中连真仙神魂都能吞噬的——无边幽冥。
冰冷的死寂包裹着她,幽冥之地蚀骨的阴风呼啸着,要吹散她的魂魄,撕扯她的真灵。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虚无,是永恒的沉沦。
所以,此刻这包裹着她的、陌生而持续的温暖,是什么?
这感觉太不真实了。身下是难以言喻的柔软,触感细腻,带着微弱的灵力波动,是极其珍贵的云犀绒毯。空气中弥漫着清雅宁神的香气,她只一嗅,便知那是用万年安魂木芯为主料,辅以数十种罕见灵植炼制的“定魂香”,一寸香,价值一座灵矿。更有一股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磅礴灵流,正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渗入她破败不堪的身体,滋养着近乎死寂的经脉,勉强维系着她那摇摇欲坠的生机。
这一切,都与她记忆中最后的冰冷与黑暗,格格不入。
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初时有些模糊,随即渐渐清晰。玄黑色的鲛绡帐顶,光滑流转着暗沉的光泽,边缘以暗金丝线绣着大朵大朵怒放的曼陀罗,枝叶缠绕,诡谲而妖异。
这是……魔尊凛月的徽记!
心脏骤然紧缩,牵动了内腑的伤势,让她控制不住地低咳起来,喉间涌上腥甜。
“醒了?”
一道声音响起,冰冷,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寒冰。
沈清弦循声艰难地侧过头。
就在床榻不远处,一张通体由墨玉雕琢而成的宽大座椅上,那个与她纠缠争斗了三百年的宿敌,正坐在那里。凛月依旧偏爱玄衣,宽大的袍袖垂落,墨色的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身后,衬得那张本就绝艳的脸庞愈发苍白,也愈发显得疏离而危险。她手中端着一个白玉药碗,碗口氤氲着白色的雾气,散发出浓郁苦涩的药味,但沈清弦敏锐地感知到,那苦涩之下,是磅礴到令人心惊的生机之力。
她怎么会在这里?在凛月的魔宫里?
记忆的最后碎片拼凑起来——在她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似乎有一道撕裂空间的玄色流光,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冲入了那片连她都不敢久留的幽冥死地……
是凛月?
她为何要救她?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沈清弦强行压下。正邪不两立,仙魔殊途。她与凛月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绝无第二种可能。
“凛月,”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你想做什么?”
是囚禁?折辱?还是另有所图?
凛月起身,玄色的衣袍随着她的动作泛起流水般的波纹。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榻上的沈清弦。那双曾映照过尸山血海、令三界修士闻风丧胆的绯色眼瞳,此刻深邃如血渊,牢牢地锁住她,仿佛要将她从外到里彻底看穿。
她没有回答沈清弦的问题,只是将手中的白玉药碗又递近了几分,几乎要触到沈清弦苍白的唇瓣。
“喝掉。”
命令式的口吻,简洁,冰冷,不容置疑。
沈清弦下意识地偏开头,抗拒之意明显。她沈清弦,昆仑首席,仙道楷模,宁可干干净净地魂飞魄散,也绝不愿接受魔尊如此不明不白的“恩惠”,这比杀了她更令人难以忍受。
下巴骤然传来一股巨力,被冰冷的手指紧紧钳住,力道大得让她毫不怀疑自己的下颌骨下一刻就会碎裂。凛月强迫她转过头,两人视线再次猛地撞上。
距离太近了。
近到沈清弦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底那并非全然冰冷的色泽,那猩红的底色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像是一座试图压抑却濒临爆发的火山。那其中……似乎不仅仅是杀意,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沈清弦,”凛月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极隐忍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咬牙切齿,“别让我用灌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无声地对峙着,一个眼神冰冷执拗,一个眼底暗潮汹涌。
沈清弦能感觉到钳住自己下巴的手指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用力,而是某种更激烈的情绪。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一些关于三百年前初次交手时,眼前这个魔头似乎也曾有过类似的眼神……
僵持了片刻,沈清弦眼睫微颤,忽然放弃了抵抗。
她不是认命,也并非屈服。而是在这极近的距离下,她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药碗底部,那一抹几乎与白玉底色融为一体的、极其细微的沉淀物。那沉淀物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流转不定的七彩光华,即便在浓郁的汤药中,也散发着一种纯净而圣洁的气息。
——续魂莲。
传说中只生长于九幽极致秽土之中,却能汲取污秽反哺纯净,拥有净化神魂、重塑道基逆天神效的圣物。其生长周期以千年为单位计算,且需以大量精纯的本源魔力日夜浇灌守护,方能成熟。一旦采摘,药力流失极快,必须立刻炼制。
这碗药……价值连城不足以形容。这几乎是夺天地造化的奇迹。
凛月……她耗了多少修为?三百年?五百年?还是更多?
就为了救她这个她口口声声要杀之而后快的、不死不休的宿敌?
荒谬,难以置信,却又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
沈清弦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她不再挣扎,就着凛月依旧钳制着她下巴的手,微微张口,一口一口,沉默地喝完了整碗苦涩不堪的药液。
药液入喉,起初是极苦,随即化作一股炽热的洪流,汹涌地冲向她几乎断绝的灵脉,所过之处,那蚀骨的疼痛竟奇迹般地减缓了几分,枯竭的经脉仿佛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吸收着这磅礴的生机。
凛月看着她喝完最后一滴药,紧抿的唇线似乎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她松开钳制,指尖仿佛无意般擦过沈清弦的下颌,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滞。她转身,端着空碗,便要离开。
“凛月。”
沈清弦忽然轻声唤她。
那声音依旧沙哑,却因为药力的滋养,多了一丝微弱的力气。
魔尊的脚步应声而顿,停在原地,没有回头。
沈清弦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对方紧绷的背脊上。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她也能感受到那玄色衣袍下肌肉的僵硬。寝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定魂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然而,在这极致的安静中,另一种声音,却突兀地闯入了沈清弦敏锐的感知里。
那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某种更直接的、源于灵魂或者说某种无形牵引的感知。
她静静地望着那个背影,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东西。
“你心跳得好吵。”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却在这空旷的寝殿里,激起了无声的惊雷。
凛月的身形猛地一僵,霍然回头!
那一刻,她眼底一直压抑着的猩红几乎要彻底溢出来,如同血海翻腾,浓稠得化不开。她死死地盯着榻上这个即使重伤濒死、面色苍白如纸,却依旧眉目如画、风华绝代,也依旧……可恨至极的女人!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又像是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永世不得超脱。
半晌,凛月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每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寒气:
“养好你的伤。”
她的视线如同实质,扫过沈清弦虚弱的身躯,最终落回她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届时,本座自会亲手取你性命。”
说完,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与狼狈,猛地拂袖转身。厚重的、雕刻着繁复魔纹的殿门在她身后“轰隆”一声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的世界,也隔绝了那道几乎要灼穿她背脊的视线。
空寂而华丽的寝殿内,只剩下沈清弦一人。
殿顶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面纱。定魂香的青烟袅袅升起,盘旋,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沈清弦静静地躺在柔软的云毯之中,许久,才缓缓地抬起一只虚弱无力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除了续魂莲药力化开后带来的、持续滋养的暖意,还有一种莫名而隐秘的悸动,正随着那逐渐复苏的生命力,悄然滋生,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她转眸,望向凛月消失的方向,望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囚禁与未知的殿门,眸色渐深,如同浸染了墨色的深潭。
亲手杀她?
魔尊……
你方才,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之下,那失控的心跳声之中……
究竟,是在对谁说谎?
殿外,隐约传来凛月冰冷而压抑的吩咐声,是对守候的魔侍:“守好这里。没有本座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那声音里的紧绷与余怒,隔着厚重的殿门,依然清晰可辨。
沈清弦缓缓闭上眼,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却久久未曾散去。
这场延续了三百年的生死之局,似乎从她坠入幽冥、被宿敌亲手捞回的那一刻起,就走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扑朔迷离的方向。
作者第一次写文,希望读者宝宝们能够多多担待和支持[星星眼][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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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幽冥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