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树开花的第十个年头,边城来了个货郎。货郎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着些针头线脑、胭脂水粉,还有几本泛黄的旧书。他看着面生,听说是从江南来的,一路往北走,靠着换货郎维持生。
货郎总爱在城南那棵杏树下歇脚。他不像别的商贩那样高声吆喝,只是坐在树下,拿出怀里的水囊慢慢喝着,眼神望着那满树繁花,像是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
有一天,那个常坐在杏树下讲古的老妇人又来了。她手里依旧攥着那枚银簪,看到货郎,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慢慢走过去:“后生,你是从江南来的?”
货郎点头,声音温和:“是,老家在苏州,那边的杏花开得比这里早,也更艳些。”
老妇人笑了,皱纹挤成一团:“我就知道……当年那个兵,也说要带那个姑娘去江南看杏花呢。”
货郎握着水囊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他沉默片刻,轻声问:“老丈说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叫林清?那个兵,叫沈毅?”
老妇人愣住了,半晌才点头:“你……你怎么知道?”
货郎抬起头,阳光透过杏花落在他脸上,能看到眼角细密的纹路。他从独轮车的夹层里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来,是一本残破的日记,纸页已经发黄发脆,字迹却依旧清晰,是沈毅的笔迹。
“我是沈毅的堂弟,沈砚。”货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城破后,家里人等不到他的消息,只当他战死了。直到五年前,我在整理族中旧物时,发现了他托人捎回的这日记,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日记里的字迹,起初是明快的,记着守城的日常,记着林清送的平安符有多暖,记着对江南的憧憬。可越往后,字迹越潦草,墨痕里甚至混着暗红的印记,像是血。
“……今日又饿了一天,清儿送来的麦饼舍不得吃,藏在怀里,能闻到点麦香,像她身上的药味……”
“……敌军又攻城了,张三被一箭射穿了喉咙,他昨天还说等破了城要娶邻村的阿翠……”
“……粮官说,再撑三日,援军就到。可我看到仓库里的粮食,连一日都撑不过了。清儿的药铺里,伤兵已经开始啃草根了……”
“……敌兵找到我,说只要指条路,就给我粮食,保我活命。我说不出话,只觉得冷,冷得像掉进了冰窖……”
“……清儿看见了。她站在那里,像尊玉雕,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我想解释,可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撞向石墙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我许诺要护她周全,最后却把她推向了地狱……”
“……破城了。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哭喊声。我手里握着她掉的那半块麦饼,硬得像石头,却比刀还割嗓子……”
“……我不想活了,可我得去找她。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风,我想变成风,跟着她去江南,看她没看过的杏花……”
日记到这里就断了,最后一页只有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墨渍晕开一大片,像是写的时候手在剧烈颤抖——“清儿”。
老妇人听完货郎念的日记,早已泪流满面。她把那枚银簪递过去:“这是她的东西,你带回去吧,带她去看看江南的杏花。”
沈砚接过银簪,触手冰凉。他想起小时候,堂哥沈毅总把他架在脖子上,说等长大了要带他去当兵,保家卫国。那时的沈毅,眼睛亮得像星星,从不说谎。
他在杏树下坐了一夜。天亮时,他把日记和银簪一起埋在杏树根下,又从独轮车里拿出一包杏花种子,是他从江南带来的。他蹲在地上,一点点把种子撒进土里,动作轻柔,像是在安放什么珍贵的念想。
“堂哥,清姑娘,”他低声说,“我带你们回家了。”
离开边城那天,沈砚没有走大路,而是绕到了城南的乱葬岗。那里早已长满了野草,周老汉和林墨的坟堆也快平了,只有那棵杏树,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像一团粉色的云。
他对着那片土地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推着独轮车,慢慢往南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
那年江南的杏花开得格外好。沈砚在苏州城外买了一小块地,种满了杏树。每到花开时节,他就坐在树下,拿出那本抄录了沈毅日记的本子,一遍遍地看。
他没再娶亲,也没再远行。有人问他为什么,他总是笑笑,说在等两个人。别人问他等谁,他就指着满树的杏花:“等一个姑娘,和一个欠了她太多的兵。”
岁月一年年过去,沈砚的头发渐渐白了,背也驼了,推不动独轮车了,就坐在杏树下,看着孩子们在花海里追逐打闹。
临终前,他让邻居把他埋在最大的那棵杏树下。他说:“我堂哥总说要带清姑娘来看杏花,我替他们守着,等他们来了,就能第一眼看到。”
邻居们照着他的话做了。新坟堆在杏树根下,小小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又过了许多年,江南的杏花依旧年年盛开。有个放牛的孩子在杏树下玩耍,挖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银簪,和一本残破的日记。日记里的字迹已经模糊,只有最后那两个字,还能勉强辨认——“清儿”。
孩子拿着银簪和日记跑回家,问爷爷这是什么。爷爷眯着眼看了半天,叹口气:“这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一个关于杏花,关于背叛,关于再也没能赴约的春天的故事。”
孩子似懂非懂,把银簪和日记又埋回了土里。他觉得,那里的杏花长得最好,一定是因为埋了很珍贵的东西。
风穿过杏花林,花瓣像雪一样飘落,落在新翻的泥土上,落在孩子的发梢上。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是谁在吹一首古老的曲子,调子哀伤,却又带着一丝温柔,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轻轻叹息。
那些被战火灼伤的过往,那些被背叛碾碎的爱恋,那些在悔恨中耗尽的生命,终究都化作了这满树繁花,年年岁岁,在春风里绽放,替他们,看遍了人间的春天。而那份深入骨髓的痛,也随着花开花落,渐渐淡了,散了,只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回荡在时光里,再也无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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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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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断墙埋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