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时,边城的泥土里翻涌出更多的腥气。那些被冻僵的尸体开始腐烂,乌鸦在断墙上盘旋,啄食着暴露在外的骨肉。沈毅的尸体在城南废墟前躺了三日,直到一队流民路过,才被一个瘸腿的老汉拖到乱葬岗,用一抔薄土草草掩了。
老汉姓周,原是城西的铁匠,城破时被敌军砍断了腿,侥幸没死成,便在城里城外捡些有用的东西苟活。他埋沈毅时,瞥见那枚攥在手里的银簪,锈迹斑斑的,却能看出是姑娘家的物件。他叹了口气,没去碰,只在填土时多按了按,像是怕野狗又把这具尸骨刨出来。
开春后,流民渐渐多了起来。有的是附近村落逃来的,有的是从更北的地方辗转而来,都想在这座半毁的城里寻点活路。周老汉在破庙里占了个角落,用捡来的破铁锅煮些野菜汤,谁要是能给他块干粮,就能分一碗。
这日午后,破庙进来个穿灰布短打的年轻人,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眉眼间带着股与这乱世不符的沉静。他看到周老汉煮的野菜汤,从包袱里摸出半块干饼递过去:“老丈,换碗汤喝。”
周老汉接过干饼,眼睛亮了亮,舀了满满一碗汤递给他。年轻人接过汤,却没喝,只是看着庙外断壁上新生的青苔,轻声问:“老丈,这城里……去年冬天,是不是有个死在城南废墟的人?”
周老汉手一顿,打量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他同乡,”年轻人声音低了些,“去年城破前,我和他约好在此会合,没想到……”
周老汉咂咂嘴,想起那枚银簪:“是有这么个人,死的时候手里攥着支银簪,看着像个当兵的。听说是个叛徒,为了活命给敌军指了路,后来又疯了似的去杀敌军,被砍死的。”
年轻人端着碗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林”字。“老丈,您知道他叫什么吗?或者……他有没有提过一个姓林的姑娘?”
周老汉眯着眼想了想:“好像听人喊过他沈毅……姓林的姑娘?倒是听说城南药铺原来有个姓林的掌柜,女儿叫林清,城破前死在街角了,听说……就是被他连累的。”
“哐当”一声,年轻人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野菜汤溅在他的裤脚上,他却浑然不觉,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是他……真的是他……”
这年轻人叫林墨,是林清的胞弟。去年敌军围城前,他被父亲打发去乡下送药,侥幸躲过了城破之劫。等他赶回来时,城里已是一片火海,父亲死在药铺的柜台后,姐姐却不知所踪。他找了半年,一路打听着过来,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的结局。
林墨在破庙里坐了一夜。周老汉见他可怜,把那半块干饼分了他一半。他没吃,只是摩挲着手里的木牌,那是小时候姐姐亲手给他刻的,说带着它就不会迷路。可现在,姐姐没了,那个答应要护着姐姐的人,却成了害死她的刽子手。
天亮时,林墨起身去了城南废墟。那里已经长出了稀疏的野草,风吹过断墙,发出呜呜的声响。他在周老汉说的地方蹲下来,用手一点点刨着土。指甲磨破了,渗出血来,混着泥土粘在手上,他却像感觉不到疼。
刨了半个时辰,他的指尖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是那枚银簪,变形的簪头还沾着黑褐色的血渍。他把银簪紧紧握在手里,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冰冷的金属,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砸在泥土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姐……”他哽咽着,声音被风撕得粉碎,“我找到他了……可我该怎么给你报仇啊……”
沈毅早已化成了枯骨,连一句道歉都没法再说。这世间最残忍的,或许就是连复仇都找不到对象,只剩下无尽的怨恨,像毒藤一样缠在心上,日夜啃噬。
林墨在城里住了下来,就在沈毅曾经栖身的那间破屋里。他像沈毅一样,每日在废墟里寻找遗骸掩埋,只是他的眼神里没有沈毅的麻木,只有化不开的冰冷。他常常坐在城南的废墟前,一坐就是一天,看着日头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手里始终攥着那枚银簪。
入夏后,暴雨连绵,城墙的缺口被冲得更大,露出了沈毅当年偷减石料的那段。林墨站在缺口下,看着那些松动的砖石,仿佛能看到姐姐临死前绝望的眼神。他忽然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城墙,一下又一下,直到双手鲜血淋漓,再也举不动石头,才瘫坐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哭声。
周老汉拄着拐杖过来,看着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后生,人死不能复生,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林墨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他凭什么死得那么轻松?他背叛了我姐,背叛了全城的人,凭什么最后能带着笑意走?”
“轻松?”周老汉摇摇头,“我见过他最后那几个月,活得比谁都苦。伤口烂得流脓,天天咳血,夜里总喊着‘清儿’,跟疯了似的。他不是轻松,是解脱啊。”
林墨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沈毅的痛苦,在他眼里,那个男人就该被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可周老汉的话像根针,刺破了他心中那层厚厚的恨,露出底下藏着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茫然。
秋分时,一支溃败的军队路过边城,烧杀抢掠,又把这座城糟蹋了一遍。周老汉没能躲过去,死在了破庙的角落里,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干饼。林墨把他埋在沈毅旁边,两座新坟并排着,在乱葬岗里格外显眼。
城彻底空了。风穿过街巷,发出鬼哭似的声响。林墨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准备离开。他最后去了一趟城南药铺的废墟,在墙角的砖缝里,发现了一个被烧焦的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信纸,大多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只剩下几张还能看清字迹。
是姐姐的字,娟秀又有力。
“沈毅,今日见城门口的杏花开了,想起你说江南的杏花比这好看,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今日药铺来了个伤兵,腿被箭射穿了,哭着喊娘,像个孩子。你在城外打仗,是不是也这么疼?”
“沈毅,敌军又攻城了,炮声好响,我有点怕。但想起你说会保护我,就不怕了。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最后一张纸,只剩下寥寥数语,墨迹被水洇过,晕成一片:“……看到你和敌军说话了,沈毅,我好冷……”
林墨捧着信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那些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一直以为姐姐是恨着沈毅的,可这些信里的温柔与期盼,却让他明白,那份被背叛碾碎的爱意,曾有多深。
他把信纸小心地折好,放进怀里,又将那枚银簪掏出来,放在废墟里那棵新生的杏树苗下。那是他前几日移栽的,不知能不能活。
“姐,”他对着空荡荡的废墟轻声说,“我不恨了。他欠你的,大概在另一个地方,正拼了命地还呢。”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血痕的石板路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又过了许多年,边城渐渐有了人烟。有人在城南废墟上盖了新的房子,有人在曾经的乱葬岗旁开垦了田地。那棵杏树苗竟活了下来,每年春天都会开出淡粉色的花,风吹过时,花瓣像雪一样落下来,铺满那片曾浸透鲜血的土地。
有个老妇人常常坐在杏树下,手里拿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银簪,给孩子们讲过去的故事。她说,很多年前,这里有个姑娘,等一个要带她去看江南的兵,可最后,兵带来了战火,姑娘死在了杏花还没开的时节。
孩子们问:“那后来呢?”
老妇人望着天边的晚霞,眼里泛起浑浊的泪:“后来啊……后来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这棵杏树,替他们看着,年复一年的春天。”
风穿过杏花,带着淡淡的香,像谁在低声叹息。那些关于背叛、死亡与悔恨的过往,终究被岁月磨成了灰烬,只在某个起风的午后,随着花瓣落下,轻轻拂过人间。
[亲亲][亲亲][亲亲][红心][红心][红心]第二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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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色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