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早已烧红了半边天,北地的风卷着砂砾与血腥,刮过断壁残垣时,总像有无数冤魂在呜咽。沈毅是守边城的兵,粗布甲胄上满是刀痕箭孔,唯有看向林清时,那双被硝烟熏得浑浊的眼才会透出些许光亮。林清是城南药铺掌柜的女儿,战乱起后,药铺成了临时伤兵营,她便守在这里,用一双素手为伤兵包扎、熬药,成了这炼狱里唯一的暖色。
他们相识于一个雪夜,沈毅带着一身伤闯进来,是林清咬着牙为他剜出箭头,喂下汤药。他说待战事平息,便带她回江南,看杏花烟雨。她信了,将亲手绣的平安符塞进他贴身处,每日算着他归来的时辰,药罐里的苦涩似乎都因这份念想淡了几分。
那年深秋,敌军围城三月,城内粮草渐绝,伤兵们的呻吟声越来越弱。沈毅所在的队伍负责守城西南角,那是敌军攻势最猛的地方,他已有半月未曾归来。林清将药铺里最后一点药材仔细包好,揣着两个硬得能硌掉牙的麦饼,想送给他。
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枯叶滚过石板路。她刚走到街角,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急切与谄媚。是沈毅,他正和一个穿着敌军服饰的人说话,手里比划着什么,神情激动。
“……西南角那段城墙,我们前几日修补时偷减了石料,只要你们从那里猛攻,不出半个时辰必破!”沈毅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林清心里,“我只要你们遵守承诺,破城后保我性命,再给我一袋粮食,让我能南下……”
后面的话,林清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药包和麦饼“啪”地掉在地上,油纸散开,药材混着尘土滚了一地。那袋她省了三天口粮换来的麦饼,在石板上磕出沉闷的响声。
沈毅猛地回头,看到她时,脸上的谄媚瞬间僵住,转而化为慌乱。“清儿,你听我解释……”他想冲过来,却被身边的敌兵一把按住。
敌兵嗤笑一声,用生硬的汉话道:“原来还有个小美人,既然看见了,就别想走了。”
林清看着沈毅,那个曾对她许诺江南春色的男人,此刻眼神躲闪,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沈毅,你说的江南,原来要踩着同胞的尸骨才能去吗?”
她没有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敌兵一步步逼近。沈毅在后面嘶吼挣扎,可那点力气在敌兵面前如同蝼蚁撼树。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冰冷的铁甲蹭着她的脸颊,她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
“放开她!冲我来!”沈毅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
林清却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只剩下死寂。她猛地挣脱开敌兵的手,不是为了逃跑,而是扑向旁边的石墙,用尽全力撞了上去。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落地。
沈毅眼睁睁看着她软软地倒下去,额角的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脸颊,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永远地失去了光彩。她手里还攥着半块从地上捡起的麦饼,仿佛那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念想。
“清儿——!”沈毅发出困兽般的悲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敌兵的钳制,疯了一样扑到林清身边。他颤抖着抱起她,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冷,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那个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平安符。
敌兵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还愣着干什么?破城之后有的是时间哭丧!”
沈毅没有动,只是紧紧抱着林清,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呜咽。他看着她额角的伤口,看着她唇边未干的泪痕,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她为他包扎伤口时,眼里的心疼像炭火一样暖。
当天夜里,西南角城墙果然如沈毅所说,被敌军轻易攻破。喊杀声、惨叫声、哭嚎声混在一起,成了这座城池最后的挽歌。
沈毅被敌兵带着往后撤,他像个木偶一样跟着走,目光却始终黏在城中心那片火光里,那里是药铺的方向。敌军遵守了承诺,给了他一袋粮食,可他看着那袋沉甸甸的粮食,只觉得恶心。
他没有南下,而是趁敌兵不备,偷了一把刀,疯了似的冲向敌军大营。他杀了三个敌兵,最后被乱刀砍倒在血泊里。弥留之际,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雪夜,林清端着汤药朝他走来,眉眼弯弯,轻声说:“沈毅,喝了药,病就好了。”
他想抬手摸摸她的脸,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血污。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好像听见风里传来她的声音,问他:“沈毅,江南的杏花,好看吗?”
城外的野草年复一年地长,又年复一年地被战火烧尽。没人记得那个死在街角的药铺姑娘,也没人记得那个背信又赴死的士兵。只有偶尔掠过城墙的风,还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呜咽,像谁在低声诉说着一个没头没尾的悲剧。
沈毅倒在血泊里的时候,意识并未立刻消散。刀刃割裂皮肉的剧痛渐渐麻木,眼前却反复闪现林清最后看他的眼神——没有恨,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比任何指责都更像凌迟。
敌兵踢了踢他的尸身,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拖走了。他被扔在乱葬岗,和无数战死的士兵、平民堆在一起。野狗在旁边徘徊,发出贪婪的低吠。夜风吹过,带着浓重的尸臭,却吹不散他胸口那枚平安符的余温。
不知过了多久,他竟奇迹般地醒了。胸口的刀伤深可见骨,每动一下都像要把灵魂从伤口里拽出去。他挣扎着爬起来,浑身的血痂让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撕开时又是一阵剧痛。他摸了摸胸口,平安符还在,只是边角已被血浸透,绣着的“平安”二字模糊不清。
他跌跌撞撞地往城里走,破城后的边城成了人间炼狱。残垣断壁间,烧焦的尸体蜷缩着,有的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曾经熟悉的街巷,如今只剩下瓦砾和凝固的血。他走到药铺门口,那里早已化为一片焦黑,只有半面熏黑的“济世堂”牌匾歪斜地挂着,在风里摇摇欲坠。
他在废墟里翻找,手指被碎木片划破也浑然不觉。最后,他从灰烬里刨出一块烧得变形的银簪,那是他去年送给林清的生辰礼物,她总爱插在发髻上。他把银簪紧紧攥在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却烫得他心口发疼。
城里已无活人,敌军搜刮完财物后,放了一把火便扬长而去。沈毅在空城里住了下来,找到一间还算完整的破屋,用石块堵住漏风的窗户。他每日做的事,就是在废墟里寻找死者的遗骸,挖个坑,草草掩埋。
他的伤口没能好好医治,开始发炎溃烂,每到阴雨天,就疼得他蜷缩在墙角,冷汗湿透衣衫。他常常产生幻觉,看到林清端着药碗走进来,嗔怪地说:“沈毅,怎么又不换药?”他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有一次,他在掩埋一具孩童尸体时,发现孩子手里攥着半块麦饼,和那天林清掉在地上的一模一样。他突然像疯了一样,用手拼命地刨土,嘴里喃喃着:“清儿,我错了……我不该……”血和泪混在一起,滴进新翻的泥土里。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大雪封了城。沈毅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声日夜不停,痰里带着血丝。他把所有能找到的破布都裹在身上,还是冷得发抖。夜里,他蜷缩在墙角,怀里揣着那枚平安符和变形的银簪,想象着林清还在身边,她的手总是暖的,能焐热他冻僵的指尖。
除夕那天,雪下得更大了。沈毅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城南那片曾经的药铺废墟前。雪地里,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青色的衣裙,正弯腰在雪地里寻找着什么。
“清儿?”他声音嘶哑地唤道。
那身影回过头,正是林清,她的额角干干净净,眼里带着熟悉的温柔。“沈毅,你来了,”她笑着说,“我在找你送我的平安符,好像掉在这里了。”
沈毅笑了,眼泪混着雪水淌下来。他一步步走过去,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伤口的疼痛也消失了。他伸出手,这一次,他握住了她的手,暖暖的,像他记忆里的一样。
“找到了,”他从怀里掏出平安符,塞进她手里,“我一直替你收着。”
林清接过平安符,笑得眉眼弯弯:“沈毅,我们回家了。”
第二天,雪停了。有人在城南的废墟前,发现了一具冻僵的尸体,他蜷缩着,脸上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手里紧紧攥着一枚烧变形的银簪,和一块早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布片。
阳光穿过残垣,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这座被战火吞噬的城池,终于彻底沉寂下来,只留下满地的灰烬,和一段无人知晓的,关于背叛与死亡的悲歌。
[害羞][害羞][害羞]爱你们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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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烽火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