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游戏厅出来,傍晚的风带着沁骨的凉意,却吹不散两人之间因共享胜利而蒸腾的暖意。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凌澈停下脚步,将手里那只丑萌的绿色恐龙玩偶,有些生硬地塞进了简小渔怀里。
“喏,给你。”凌澈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清晰。
简小渔愣住了,低头看着怀里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玩偶。
“给我?为什么?”
凌澈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马路对面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他顿了顿,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说道:“因为……这是我们一起赢的。”
绿灯亮了,人群开始向前涌动。
简小渔抱着那只恐龙,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他说的不是“你”,不是“我”,而是“我们”。
这个词,像一枚投入她心湖的深水炸弹,掀起了滔天巨浪。她怀里的那只丑萌的恐龙,忽然变得有千斤重。它是一份不带任何商业目的的、纯粹的礼物,也是一份他们共同拥有的“战利品”。而她,却用谎言和欺骗,来回应这份纯粹。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愧疚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看着自己胸前那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纽扣,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把它狠狠从衣服上扯下来的冲动。
“嘿!发什么呆呢?”凌澈已经走到了马路对面,发现她没跟上,又折返回来,站在她面前。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渐暗天色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轻松的笑意。
“没……没什么。”简小渔回过神来,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将那只恐龙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他残留的体温和气息都锁在怀里。
“走吧,带你去个……更有烟火气的地方。”
两人并肩走在大学城附近那条著名的“堕落街”上。说是“街”,其实更像一条被无数小摊小贩和临街店铺挤占得只剩下狭窄通道的巷子。
晚上六点半,一天中最活色生香的时刻。
空气中,各种食物的香气,像一条条看不见的丝带,交织缠绕,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路人的鼻腔。而铁板上鱿鱼须被热油爆出的“滋啦”声,关东煮的木鱼花汤底“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翻滚声,烤冷面老板用铲子敲击铁板发出的清脆节奏声……它们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只属于市井的、生机勃勃的交响乐。
凌澈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视线在每一个小摊前流连。他看得太入神,以至于手臂时不时会轻轻擦过简小渔的胳膊,那不经意的触碰,像微弱的电流,让两人都下意识地稍稍避开,却又在下一秒被人流推得更近。
他看到几个男生围着一个卖油炸臭豆腐的摊子,一边嫌弃着味道,一边又吃得津津有味;看到一个穿着外卖骑手制服的小哥,在等餐的间隙,从保温箱里拿出一个已经冷掉的馒头,就着一瓶矿泉水,飞快地塞进嘴里。这些画面,琐碎,平凡,甚至有些粗糙。但它们像一把把小小的锤子,轻轻地、却又持续不断地,敲击着他那颗被层层包裹的心。
“你饿不饿?”简小渔偏过头问他,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廓。
这个问题一出口,简小渔就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像个诱拐犯,一步步地,将这个不谙世事的“王子”,引向自己布下的陷阱。
凌澈的肚子,非常应景地“咕”了一声。早餐那顿红烧肉带来的饱腹感,早已在游戏厅那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中消耗殆尽。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询问。他不知道该吃什么。他的人生,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选择吃什么”这个选项了。
简小渔看着他那副茫然又期待的样子,心底那点仅存的愧疚感又开始作祟。她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不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玻璃窗上全是热气凝结的水珠的店铺。
“吃那个,行吗?”
那是一家麻辣烫店。招牌很大,是那种最简单粗暴的黑底红字——“杨国福麻辣烫”。透过那扇模糊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人声鼎沸,热气蒸腾。
对于凌澈来说,“麻辣烫”这三个字,只存在于助理的食谱里,存在于网络段子里,存在于那些关于“人间烟火”的、遥远的文字描述中。它是一个符号,代表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平民的、**滚烫的生活。
“好。”凌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推开那扇沾满水汽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浓郁骨汤、辛辣花椒和牛油香气的滚烫的白浪,瞬间扑面而来,将两人紧紧包裹。
店不大,也就七八十平米的样子。四人位的卡座沿着墙壁排列,中间是几张可以随时拼凑的方桌。装修是那种全国连锁快餐店统一的、毫无特色的风格——白色的墙壁,橘黄色的塑料座椅,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白色吸顶灯。
店里几乎座无虚席。食客大多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也有刚下班的年轻白领。他们或独自一人,或三两成群,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巨大的白色瓷碗,里面盛满了五颜六色的食材,红油和麻酱交织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交谈声,吸溜面条声,咀嚼声,还有后厨传来的炒锅与灶台碰撞的“铿锵”声,交织成一片嘈杂而温暖的背景音。
凌澈站在门口,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这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毫无秩序的混乱,让他感到陌生,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先去拿菜。”简小渔熟门熟路地从门口的消毒柜里,拿出两个蓝色的大塑料碗和两个夹子,递了一个给凌澈。“想吃什么,自己拿。”
凌澈接过那个比他脸还大的塑料碗,跟着简小渔,走到了店里最核心的区域——那个巨大的、开放式的冷柜选菜区。
那是一面长达七八米的不锈钢打造的巨大冷柜。冷柜分为三层,每一层都用不锈钢格子隔开,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上百种用竹签串好的食材,在冷柜顶上那排惨白的LED灯管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琳琅满目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壮观景象。
绿油油的蔬菜区,摆放着生菜、菠菜、茼蒿、油麦菜;豆制品区,有豆腐泡、冻豆腐、腐竹、油豆皮;菌菇区,是金针菇、香菇、平菇、杏鲍菇;丸子区,则更是五花八门,撒尿牛丸、鱼豆腐、蟹□□、龙虾丸……还有各种面食,方便面饼、红薯粉、乌冬面、年糕片。
凌澈彻底看呆了。他握着那个夹子,站在冷柜前,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迷茫。他从来不知道,仅仅是“吃”,就可以有如此纷繁复杂、如此具体而微的选择。他看到身边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生,熟练地用夹子夹起一大把金针菇和好几块方便面饼,嘴里还振振有词:“麻辣烫的灵魂,就是金针菇和方便面!”他还看到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小心翼翼地只挑选了几串青菜和一块玉米,仿佛多夹一串丸子,都是对身材的背叛。
简小渔已经用夹子,飞快地在自己的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早餐她只喝了一杯咖啡,从昨晚到现在,她也有20个小时没有进食了,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你愣着干嘛呀?”简小渔抬头看见凌澈的碗里还空空如也,忍不住催促道,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我……我不知道该选什么。”凌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窘迫。
简小渔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她放下自己的碗,拿起他的夹子。“行吧,今天我做主。你有什么不吃的吗?”
“没有。”凌澈摇摇头。对于一个常年只能吃营养师配餐的人来说,不存在“不吃什么”,只存在“能吃什么”。
“好嘞。”简小渔像是得到了某种授权,开始兴致勃勃地,为他构建一碗属于她的“完美麻辣烫”。
“这个蟹棒,淀粉做的,但好吃。”她一边夹,一边侧过头对他解释,发丝偶尔会扫过他的肩膀。“还有这个,甜不辣,炸过的,煮完之后吸满了汤汁,绝了。”“鱼豆腐,必须来两串。”“兰花干,豆制品,健康,而且能吸汤。”“主食……给你来个方便面吧,煮不烂的那种,劲道!”
简小渔一边夹,一边小声地像个美食博主一样进行着现场解说。凌澈跟在她身后,身体微微前倾,店里人声鼎沸,他得靠近她的耳边,才能听清她在那嘈杂环境中的轻声细语。他看着那些陌生的食材,被她兴高采烈一样一样地放进自己的碗里。他觉得,她此刻的样子,像一个正在给自己心爱的娃娃,精心挑选漂亮衣服的小女孩。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极富感染力。
最终,两人端着两碗堆得冒尖的食材,走到了尽头的称重处。
“一个微辣,麻酱多放,蒜泥多放!”简小渔对后厨窗口里那个系着围裙的阿姨喊道。“另一个……嗯……就骨汤原味吧。”她想了想,还是为凌澈这个“病号”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口味。
付钱的时候,简小渔依旧是熟练地掏出手机,对着那个贴在柜台上的二维码,扫码支付。
凌澈站在她身后,靠得很近,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他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支付成功”界面,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好奇。他知道这个东西,母亲的手机里有,王姐的手机里也有,但他没有。以前是管家和母亲负责他的开销,后来……后来他的所有开销,都由公司统一结算。
凌澈就像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古代人,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而陌生。
两人拿着号码牌,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着的两人位卡座。桌子是那种仿木纹的防火板材质,上面还残留着上一桌客人留下的、没有擦干净的油渍。
简小渔从桌上那个插着一堆一次性筷子的塑料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仔仔细细地将桌子擦了一遍。这个小小的、自然的动作,又让凌澈看呆了。他忽然意识到,他和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名气和财富的鸿沟。隔着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一种,是被精心打理、与世隔绝的“真空人生”。另一种,是在充满了油渍、灰尘和细菌的真实世界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烟火人生”。
“27号!27号的麻辣烫好了!”后厨窗口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
“来了!”简小渔应了一声,飞快地跑过去,端回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
碗是那种厚实的白色瓷碗,碗口大得像个小脸盆。简小渔那碗,红油和麻酱交织,上面撒满了翠绿的香菜和金黄的蒜蓉,看起来就食欲满满。而凌澈那碗,则是奶白色的骨汤汤底,清淡许多,但也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尝尝。”简小渔将那碗原味的推到凌澈面前,然后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从自己的碗里,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豆腐泡,塞进了嘴里。“唔……好吃!”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含混不清地说道。
凌澈摘下口罩,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了筷子。他有些笨拙地从碗里夹起了一根青菜,放进嘴里。一股浓郁的、混杂着骨汤鲜美和食材本身清甜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好吃。
一种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的好吃。
凌澈又夹起一块简小渔推荐的“甜不辣”。那块被炸过的、鱼浆做的糕点,在煮过之后,变得异常柔软,内里的蜂窝状结构,吸满了奶白色的汤汁。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汤汁在口腔中爆开,那种满足感,让他瞬间睁大了眼睛。他开始像一个刚刚解锁了新世界大门的孩子,用筷子,在那个巨大的碗里,不停地探索着,发现着。每一口,都是一次全新而未知的冒险;每一口,都给他带来巨大的、纯粹的惊喜和快乐。
凌澈吃得很慢,热汤的蒸汽,熏得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把帽子往上掀了掀。简小渔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感动的明亮光彩。
看着凌澈吃得酣畅淋漓的样子,简小渔的心,又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碗里那碗味道浓郁的麻辣烫,变得有些索然无味。她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她在消费他的信任,消费他的无知,消费他在这二十四小时里,卸下所有防备的最珍贵的真实。
“那个……”她放下筷子,看着他,犹豫地开口,“你……你平时,都不能吃这些东西吗?”
凌澈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看着简小渔,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不能。”凌澈咽下嘴里的食物,轻声说,“这些东西热量太高,不健康,容易水肿,影响上镜。作为偶像,保持完美的状态是对粉丝和品牌方最基本的尊重。”
凌澈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但简小渔,却从那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深深的被压抑的无奈。
“那你……喜欢当偶像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毫无征兆地,就这么被她递了出去。问出口的瞬间,简小渔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冒犯,太尖锐,也太……“狗仔”了。
凌澈显然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麻辣烫。袅袅升起的白汽,模糊了他的表情。
店里的嘈杂声,仿佛在这一刻,都离他们远去了。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这一碗正在慢慢变凉的麻辣烫。
过了许久,久到简小渔以为凌澈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我......我那时候很喜欢,我......我现在只知道,我必须当好它。”
凌澈的话语有些含混,他说得特别轻,却又特别重。
简小渔明白了他话里的未竟之言。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厉害。她忽然很想告诉凌澈,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但她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她自己,不也正在做自己原本喜欢,现在却变了质的工作吗?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对不起。”简小渔低下头,轻声道歉,“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凌澈却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其实,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他的经纪人,他的同事,他的粉丝,他们只会问他,你累不累,你辛不辛苦,你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你喜不喜欢。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凌澈”是一个成功的、光芒万丈的超级偶像。眼前这个才认识了不到十二个小时,萍水相逢的女孩,却问出了这个问题。这让凌澈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是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的。
“我吃饱了。”凌澈将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完,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这是我……这几年来,吃得最饱,也最开心的一顿饭。”他看着她,眼神清澈而真诚,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落在简小渔脸上,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桌下凌澈的膝盖,在不经意间,轻轻碰到了简小渔的膝盖。两人都没有移开,那一点点温暖的接触,在喧嚣的店里,成了一个短暂而私密的连接。
凌澈的“谢谢”说得无比真诚,那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过简小渔的心尖,却又仿佛带着温度,熨帖在她因愧疚而紧绷的皮肤上,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这份毫无保留的真诚,像一把最粗糙的盐,被狠狠地研磨着撒在了简小渔那道正在无声流血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而持续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