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口袋里持续震动。
简小渔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衣角不经意地拂过凌澈放在桌面的手背,那短暂如蝶翼般的触感,让凌澈微微一怔。
“你……你等我一下,我去个洗手间。”简小渔的声音有些发干,几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说完,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快步走向店后面那个小小的、挂着“男女通用”牌子的卫生间,背影显得有些仓惶。
简小渔关上门,反锁,“咔哒”一声,将门外那个带着凌澈气息和麻辣烫烟火气的世界暂时隔绝。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刺鼻的廉价空气清新剂和消毒水味,令人窒息。
简小渔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这种冰冷的对峙与灼热的愧疚中被抽空。她从口袋里拿出持续震动的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激得她掌心一颤。
屏幕上,是王大鹏发来的一连串信息。
【大鹏展翅】:“凌澈缺席品牌活动”链接,天艺娱乐“艺人身体不适,临时调整工作安排”链接。
【大鹏展翅】:我靠!你们居然去吃麻辣烫了?!
【大鹏展翅】:拍到了!拍到了!他吃东西的样子,像只饿了三天的小松鼠!粉丝们看到绝对会疯的!
【大鹏展翅】:小渔儿,你他妈真是个天才!这比在游戏厅里拍到的还有爆点!真实!太真实了!
【大鹏展翅】:接下来呢?吃完饭去哪?我们不能停!这台印钞机,必须让它24小时不停地运转!
简小渔先是点开了链接。“凌澈缺席品牌活动”的话题在热搜榜上持续攀升。天艺娱乐发布的“艺人身体不适,临时调整工作安排”的声明,措辞含糊,非但没有平息舆论,反而引发了更多猜测。粉丝们在官博下疯狂刷着“请正面回应凌澈去向”,而各大营销号则开始隐晦地爆料,称凌澈疑似与公司高层发生剧烈冲突,已经“失联”超过十小时。
回到信息页面,看着王大鹏那些语无伦次、甚至有些狰狞的文字,简小渔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下意识捂住嘴,指尖冰凉。她对他们正在做的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排斥。
简小渔颤抖着手,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方悬停片刻,才艰难地打下一行字。
【小鱼干】:我不知道。
【大鹏展翅】:什么叫你不知道?你是总导演!你得想办法啊!趁热打铁!他现在肯定对你信任得不行,你说什么他都会听的!
【小鱼干】:大鹏,我……我有点做不下去了。
消息发出去,那边沉默了。这短暂的寂静像一块巨石压在简小渔胸口。过了一会儿,王大鹏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手机屏幕疯狂闪烁的亮光,在昏暗的卫生间里,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简小渔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红色的挂断键上微微颤抖,最终狠狠按了下去。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会撕裂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心理防线。
【大鹏展翅】:接电话!
简小渔没有理会,只是将手机握得更紧,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大鹏展翅】:简小渔,我警告你,你别在这个时候给我犯圣母病!你忘了之前通宵蹲守的辛苦吗?你忘了信誓旦旦要揭露明星人设的誓言了吗?!
【大鹏展翅】:我们不是在做慈善!我们是在工作!工作!你懂吗?!
【大鹏展翅】:想想你的事业!想想你的梦想!想想钱!再坚持坚持!我们就能翻身了!
事业。
梦想。
钱。
这三个词,像三座冰冷而沉重的大山,精准地压垮了简小渔内心的犹豫,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了母亲那双因常年操劳而布满老茧、却总是温柔抚摸她头发的手,想起了父亲那日渐佝偻、却依然想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背影。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她“工作顺不顺利,钱够不够花”时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带着让她心酸的温暖。她想把他们接到上海和她住在一起,想让他们为女儿感到骄傲。
简小渔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下去,无力地蹲着,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手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虚假的温暖和力量。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人,往前一步,是利用他人真诚、万劫不复的深渊;往后一步,是她根本无法承担、也无力面对的沉重现实。
就在她即将被这巨大的愧疚和现实的压力彻底压垮,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时候,王大鹏的最后一条信息,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弹了出来。
【大鹏展翅】:我有个主意。大学城西边,有个叫‘育音堂’的Livehouse。今晚有几个地下乐队的拼场演出。那里够黑,够吵,绝对没人能认出他。而且,你想想,一个顶流偶像,出现在一个地下Livehouse里……这个标题,够不够劲爆?!
Livehouse。
那个地方,是简小渔自己的“避难所”,是她灵魂得以短暂喘息的地下神殿。每当她被狗仔的工作、生活的重压逼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买一张票,钻进那个被酒精、汗水和原始音浪充斥的仿佛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将自己彻底淹没在那些愤怒的、自由的、嘶吼的音乐里。只有在那里,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她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个靠窥探为生的“猎手”,忘记银行卡里冰冷的数字,忘记所有烦恼。把凌澈带到那里去?带到她唯一的精神“圣地”去?然后,用一个冰冷的隐藏的镜头,去记录,去亵渎那份她内心深处仅存的、对纯粹音乐和自由灵魂的向往?
简小渔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紧、揉搓,疼得几乎蜷缩起来。可是……她又想起了凌澈在说出“我不知道”时,那双漂亮桃花眼里一闪而过的深刻的迷茫与黯淡。她想起了他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也许……也许在那个只有音乐轰鸣、没有身份标签的黑暗里,他能找到一丝属于“阿澈”自己的答案?也许,在那些最原始、最不加修饰的音乐的巨大声浪中,他能感受到一种,他从未在聚光灯下感受到的真实而蓬勃的生命力?这个念头,像一棵从愧疚与现实的裂缝废墟里,顽强钻出头的带着自我欺骗色彩的嫩绿藤蔓。它裹挟着一丝自以为是的“善意”和“救赎感”,迅速地、疯狂地缠绕住了简小渔那颗已然摇摇欲坠的心。
是的。
她不是在利用他。
她是在……帮他。
简小渔试图用这个念头来麻醉自己尖锐的良心刺痛。她要带他去看的,不是一场即将被贩卖的演出,而是一个她认为的全新的真实的世界。这个念头,为她提供了一个可以勉强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的脆弱不堪的理由。
简小渔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还带着她自己泪水的咸涩。她从地上站起来,双腿因为久蹲而有些发麻。她打开水龙头,用冰冷到刺骨的水,狠狠地拍打在自己的脸颊和脖颈上,水流顺着她的锁骨滑入衣领,激得她一阵轻颤,却也让她混乱的大脑暂时清醒了一些。
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苍白如纸的脸,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破釜沉舟般的异常坚定的光芒。
简小渔抽出纸巾,仔细擦干脸和手,仿佛要擦去所有犹豫和软弱的痕迹。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凌澈已经戴上了口罩,正安静地坐在原处,微微侧头望着窗外流动的人群和车灯。听到开门声,他立刻转过头来,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关切,那目光像温暖的探照灯,瞬间将她笼罩。
“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凌澈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和过分苍白的脸色,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身体,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
“没事。”简小渔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一些。她走到凌澈对面坐下,双手放在桌下,无意识地紧紧绞在一起。她看着他,目光直视进他那双清澈的、带着询问的眼睛里,郑重其事地开口。
“凌澈。”
简小渔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个名字从她唇齿间清晰而缓慢地念出,仿佛带上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亲昵和郑重。
凌澈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正式和直接击中了,脊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注意力高度集中。
“接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简小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在分享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一个……很吵,很黑,但可能……会让你觉得很自由的地方。”简小渔描述时,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带着一种诱哄般的、分享宝藏的语气,眼底闪烁着一种凌澈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复杂而明亮的光彩。
“你,敢不敢去?”最后这句话,简小渔几乎是气声问出的,带着一丝挑衅,一丝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将他拉入自己世界的渴望。她的脚尖在桌下,无意地轻轻碰了一下凌澈的鞋尖,那轻微的触碰转瞬即逝,却像一道微小的电流,瞬间连通了两人之间暧昧而紧张的空气。
简小渔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被投入深井的石子,穿透了麻辣烫店里嘈杂的人声、碗筷碰撞声和后厨的呼喝声,清晰地落在了凌澈的耳中。他抬起头,那双刚刚因为一碗热汤而蒙上水雾的桃花眼,此刻清亮得惊人。他看着简小渔,仿佛想从她那张故作镇定,却难掩一丝紧张和期待的脸上,读懂这句话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一个很吵,很黑,但可能会觉得很自由的地方。”这几个词,像带着魔力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凌澈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
“吵”和“黑”,是凌澈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被家庭、被经纪团队和公司严格规避的元素。他的世界,必须是明亮的,和谐的,所有声音都必须是经过过滤的。“自由”,是他连在梦里都不敢奢求的奢侈品。
凌澈觉得,这几年的偶像人生,像是一场被精确计算的、在聚光灯下进行的公开表演。而现在,这个才认识了不到十二个小时的女孩,却向他发出了一个去往“后台”、去往“禁区”的邀请。
凌澈本该拒绝。理智告诉他,这太危险。每在外面多待一分钟,被认出的风险就呈几何倍数增长。王姐那张永远紧绷的、写满了“对赌协议”和“商业价值”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是,当他看到简小渔那双亮晶晶的、仿佛藏着一个崭新世界的眼睛时,他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某个被压抑已久的声音,在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回答:“好。”
一个字,没有丝毫犹豫。
凌澈甚至对自己能如此果断地做出这个决定,感到了一丝惊讶。或许是游戏厅里那声酣畅淋漓的呐喊,或许是那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它们打开了他内心某道生了锈的门锁。门后那个名叫“阿澈”的少年,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去,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
看到凌澈点头,简小渔反倒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混杂着兴奋、负罪感和一丝“共犯”般奇异快感的复杂情绪,涌上了心头。
简小渔觉得自己像个魔鬼,正在诱拐一个不谙世事的天使,走向一个未知的、充满了诱惑的深渊。而她,既是那个引路人,也是那个举着镜头,准备记录下天使堕落瞬间的残忍的猎手。
“那……我们走。”简小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站起身。她拿起桌上那只丑萌的恐龙玩偶,又将它递给了凌澈。
“这个……还是你拿着吧。这是你的战利品。”凌澈没有推辞,自然地接过,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像一道火花,在空气中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