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级木头食用指南 第25章 决心

摆在众人面前的无疑是一个绝境。

魔气之所以令人恐惧，并不在于其威力强劲。事实上，仅从能量的强度上而言，魔气既不如玄力，更不如传说中的“信仰之力”。玄力是天地间自然所有，信仰之力由人心铸就，八大王朝的“国运之力”便是信仰之力的一种体现。

但魔气，却是完全由天外而来，带着无以伦比的侵蚀性和传染性，一旦沾染上人体，就难以去除，像一种奇毒，平等地蔓延在这个世界中。人们一般把那些被魔气彻底污染异化而成的怪物称之为“魔物”。

玄天大陆本土并没有什么很好的方法来克制魔气。或许，庚金之气可凭锐利之意冲淡和抵消魔气，就像于昭所泡的那血狱岩浆。但除此之外，魔气出现这么久以来，顾衍尘也只见过烨一人有着净化魔气的能力。

方君寒也想到了烨，他下意识望向对方，得到的回应是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看起来这家伙根本没明白。顾衍尘凝神静思，有考虑过要不要想办法找于昭来……但他心里其实不愿把那个难得获得了自由的孩子卷进这个进退两难的囹圄之中。

夏茯苓神色颓然，眸中却又带了几分紧张和期盼。毕竟面前这三位可以说是站在玄天大陆最顶端的大人物，若他们都没有办法，那浮生城或许就只能认命，安静而无声地沉溺在这个永恒的“今日”之中。

“……我有一个提议。”

沉思许久后，顾衍尘抬眸，眼中神光灼灼。

“仙尊请讲。”

夏茯苓连忙就是一揖，张筠却走到老师身边，小心地扶住对方重病的身躯。方才他一直站在旁边愣愣地听着，情绪大起大落，而在顾衍尘思考的这段时间里，他也终于整理好心情，眼眸重新变得坚定。

“其实，我现在的状态是一缕残魂，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顾衍尘撩起袖子，露出其下微微透明的手臂，“我的确是死了，而在临死之前，我和陆成渊成功封印了世外魔源。但魔气的渗透无孔不入，千年后我再复苏时，魂体内却还是留下了被污染侵蚀的痕迹，可以说，那时的我算得上半个魔物。”

顾衍尘说话的语气总是轻飘飘的，好像世界上就不存在严重的事情。这是他苏醒以来第一次提起自己临死前的事，即便是方君寒也不知道内情。听他平淡地说自己是魔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能控制住那瞬间的神色。

“后来我恢复了一点力量，努力把体内的魔气压制住了。”顾衍尘笑了笑，没有说出烨用灵火帮他净化的事情，“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我这具魂体有容纳魔气的经历和能力，或许这次也可以利用这种特性……”

烨茫然地听着顾衍尘说话，方君寒却忽然变了脸色。他张口欲言，却被顾衍尘伸手轻轻点住了嘴。

夏茯苓和张筠也很快反应过来，神情均是一变。

“我们可以把全城的魔气吸到我的这具魂体之中。”

顾衍尘的语气像是在说可以在汤里放点盐。

“……不可！”方君寒还是出了声，着急道，“这样做你会怎样?”

“是啊，仙尊阁下！”夏茯苓也深深皱起眉，“我们好不容易盼来了您的回归，不能……”

“没有人盼着。”顾衍尘笑意盈盈，“我本来就是上个时代的人了，能够看看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已经满足。何况，吸纳所有魔气还真不一定对我有影响，世外魔源的魔气量超乎你们的想象，能让我至今都如此虚弱，当初残留在我体内的魔气量恐怕不比这一座城的少。”

顾衍尘继续说：“这是现下最有效的办法了，对不对？禁制对我们三人而言形同虚设，需要考虑的是骤然将其打破会不会让百姓神魂难归，导致意外死亡。以及，人们体内的魔气该如何处理。”

“他们现在受污染的程度应还不算太深，抓紧时间剥离魔气，应该都是有救的。只要让我吸收所有魔气，方君寒再唤来正道联盟弟子从外部协力解阵，浮生城的所有人便都可安然无恙。”

房间内一时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案，除了烨。

他听懂了，所以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着顾衍尘，不能接受他如此轻飘飘地就决定要牺牲自己。

……

房间内简短的的会面暂且结束，夏茯苓为几人安排了一间与此屋相隔较远的厢房以供暂时休息，他们两方人都还有许多私下的话需要商量。

但离开之前，顾衍尘对所有人说，今日结束前最好得出一个方案，百姓的神魂经不起这般消耗，夏茯苓越发虚弱也有这个原因所在。尽可能让一切的一切，全都结束在当下这个轮回。

……

三人甫一进入房间，合上房门，方君寒就难以自控地忽然袭身，紧紧抱住了顾衍尘。

“……这是怎么了？”顾衍尘一愣，很快又在他耳畔轻笑，“在向我撒娇吗？好久没见你这样了。”

方君寒把头埋得深深的，感受着顾衍尘身上的温度——带着些不太正常的凉意，甚至比方君寒这个修习冰系术法的人更甚。

“衍尘，我不希望这样。”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啊。”顾衍尘回抱回去，轻轻拍拍对方的脊背，“我不是说了吗，吸收全城魔气很可能对我没有那么严重的影响，想开点，说不定没什么事儿呢？”

“……”方君寒默了一瞬，半晌才道，“……当年，你出发去封印世外魔源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呃……”顾衍尘这下再没话狡辩了，只能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啊哈哈……抱歉啊。”

方君寒眼中染上几分厉色，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突然侧头一张口，狠狠咬在了顾衍尘的脖颈之上！

“——喂喂！方君寒你又发疯！”顾衍尘吃痛怪叫起来，“你这是报复！难道你还在记仇当年我把你带去黑市当冤大头诱饵卖掉然后又拉着你打了一整个人伢子团伙最后半死不活才逃出生天的事吗！？”

顾衍尘的又一个小习惯，在面对自己理亏心虚的情况时，他说话会变得非常不着调，越是在信任和亲近的人面前就越甚，因为他没办法像忽悠旁人那样硬着头皮欺骗自己人。

这个习惯方君寒已经很熟悉了。他深深咬着顾衍尘的脖子，可惜神魂构成的躯体并没有血液涌出，不然他真想啜饮品尝一下这个麻烦精的血，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人喜欢的口味一样，是甜的。

他只是想，尽可能深的，在这个家伙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和烙印。

“……你不说我险些忘记了……我下次会找机会报复回来的。”方君寒松开口，说话还有些含混不清，“……我会用秘法联系正道联盟的弟子。”

这意思便是同意了顾衍尘的计划。

“所以。”方君寒凑到顾衍尘耳边，“你一定要回来，等我好好地报仇。”

顾衍尘没再说话。他感受得到这位挚友心中或许有某种特别的情绪，可他分辨不明，只知道那格外炽烈，一直在沸腾汹涌，只是都被方君寒压抑了回去。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当真是世上最复杂的谜题。

……

厢房的另一角里，烨却也一直沉默着。以往若是这种时刻，在方君寒抱上去的第一时间，烨就会凑上来也要求抱抱了。就算抱不上，至少也要将姓方的踹走，绝不能让这“情敌”抢了先。

但此刻，烨低垂着头，双手抚住胸膛，或者说，是抱住了衣襟内那本最为珍藏的《衍尘传》，蓝色眼眸瞪圆，其中满是茫然和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恐惧。

他在恐惧着失去什么。

……

为了之后的计划，顾衍尘决定养精蓄锐，提前回到玄灵佩中沉睡两个时辰，将魂体恢复到最充盈的状态。待顾衍尘消失，方君寒珍重地收好玄灵佩，又马不停蹄地走到院中，双手结印，眉心处金光一闪。这是与神魂相连的某种秘法，无论在禁制还是某些密闭的秘境内，都可以藉此联系上正道联盟。

这个术法是由顾衍尘随口提出的点子，在他死后，由方君寒研究出来的。

他很快联系完正道联盟弟子，安排了逐项事宜，转身再回到房间里时，才想起了被他晾了许久的烨。

方君寒脚步一顿，看向了烨蜷缩的那个角落。烨坐在墙角，双膝屈起，头埋在膝头，双手捂着心口。

“烨阁下，我要去准备破解禁制的阵法了，你要与我同去还是？”

没有顾衍尘在时，方君寒总是更文雅有礼一些。

烨还是闷着脑袋，不说话，更不理会。

方君寒吸了口气，径直朝烨走去。他今天已经做了见出格的大事，情绪正处于一个微妙的范畴。他想，自己心里可能早就乱七八糟了，只是在伪装扮演着冷静和理性。

所以，他看着关键时刻蔫蔫的烨，说话也再不留半分情面：

“烨阁下，我不知你在沮丧什么？你当真信了自己那一厢情愿的幻想，觉得自己深深心悦着衍尘？恕我直言，在我看来这完全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而你只是个手握强大武器的小孩，逼着我们陪你让任性罢了。”

烨还是不说话，但他的肩膀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白色的头发丝更是悄悄悬浮几缕。

方君寒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一横，干脆继续说：

“你不是总自诩自己非常有用吗？可这几日都做了什么？不过就是泼皮耍混，闹脾气耍性子，叫衍尘去顺着你，哄着你。你以为靠这种手段就能得到他的关注？还是单纯脑中根本就没有为人考虑的意识？认清现实吧，你的强大根本无法同你的心境匹配，在我们这儿你发挥不出作用，否则现在也不会这般一蹶不振。”

烨下意识抬起头想要辩驳，反应过来后，又飞快把头埋下去，只是一头银白长发已经焦躁地胡乱飞舞起来，像一只白色的八爪鱼。

方君寒笑了一声，走近一步，又说：

“烨阁下，既然你不愿面对，那么我希望你就不要介入浮生城之事了，一切交由我和衍尘。当然，也不要贸然行动，否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接下来我要去忙碌了，多余的话不便再说，但最后的最后，我想说……”

“你，其实根本从来没理解过什么是爱，也从来没爱过真正的衍尘吧。”

烨瞪大眼，猛地抬头，整个人如遭雷击。

但当他想要去说些什么时却发现方君寒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他只能埋回脑袋，银发混乱纷飞，灵火燃起又熄灭，双手手心中那本厚厚的《衍尘传》此刻再也没法给他安心感，烨的眸中各种情绪骤然剧变，叫他整个人都微微发起抖来。

话本……话本里没有说过这些……

……

方君寒已经走得很远了，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午后的天空有阴云飘了过来，没什么光的空间里，晦暗得仿若那个熟悉的洞窟。

烨讷讷从怀里掏出了那本话本子，飞快翻着书页，可其中的内容他早就倒背如流了，任他再如何翻也翻不出问题的答案。他心里很乱，这么长久的岁月里，他从没想过这些复杂的问题，毕竟工具不需要思考。

顾衍尘不是他理想中的存在，但顾衍尘是个很好的人。顾衍尘就要牺牲掉自己了，很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了。

……烨猛地站起身。他要离开这个让自己有些窒息的房间，去外面感受一下活着的滋味。

他没忘记将珍视的话本好好收起来。

浮生城内，浮生熙攘。

烨的一头白发和湛蓝的眼眸十分惹眼，可往来的人们却无一人投来古怪的视线。不如说，其中赞叹有之、好奇有之、惊艳有之，就是不见厌恶和恐惧。

明明最早的时候，族里那些小辈第一次看到自己时都像是看到怪物一样。烨淡淡地想着，眼睛却扫向周围的一切。

今天是正月十四，正值上元节前夕。浮生城向来富庶，因是边境城市，治安水平也称得上不错。主街两旁的铺子琳琅满目，有卖花的、卖文墨之物的、卖衣物布匹的，还有茶摊、餐馆、斗蛐蛐的小摊儿和卖木料的小坊。

家家户头挂着无忧花，人人面上带着无虑的笑。四处人声鼎沸，热闹得像是薪柴燃尽之前的最后一簇火。

其实想想，早该觉得奇怪了，任节日氛围再如何浓厚，也不可能一个带有负面情绪的人都不得见。如今这条喜气洋洋的街上，竟然只有烨一个人面上无甚表情，他大概是整条街最不快乐的一个。

不知不觉，他又逛到话本铺子前。不是什么正规书肆，卖的话本都大胆又劲爆。烨稍微收敛了些注意力，认真看起了故事来。

手头这本话本讲的是一个由无忧花串起的离奇爱情故事。其中有伦理、有生离死别、有恨海情天、还有好几人之间纠葛又复杂的人际关系。

里面那个主角是个率真又任性的愣头青，他总是莽撞地冲在前头，不能好好地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无法理解那些人口中的苦大仇深的夙愿。可在经历了各种事情之后，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小神仙却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

比如，一直和自己吵吵嚷嚷的队友，原来不是真的厌恶自己，他只是希望主角能够成长起来。

比如，从前旧识的小姑娘，她并不渴求主角的帮助，因为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她总是来找主角玩耍，是希望主角能更了解、也更爱这个他自己所在的世界。

再比如，主角的心悦之人，他阻止主角在最后使用超强的力量，反而选择牺牲自己，终结一切。那不是因为不信任，而仅仅是为了两个字——守护。

守护众生，也守护那个率真而任性的主角。

……回过神来时，烨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忽然意识到，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他们的嬉笑怒骂都并非虚假；而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也绝非是一个个飘渺的虚影。

他最深层的恐惧，竟然是因为，一个熟悉的、会笑会说话的、温柔又亲近的人，很可能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了，一丝痕迹也不剩下。

他从未直面过这种事，因而后知后觉才感觉到了迷茫。

书摊的老板有些担忧地望着他，说方才叫了烨许多声都不见反应。烨胡乱擦了擦眼泪，摇摇头，只是问：

“这本，多少钱?”

银白的发丝微微浮起，发梢有斑斓的灵火悄悄引燃……

烨珍重地收好新买的话本，眼中坚定了某种决心。

……

时间回到之前，方君寒刚刚指责完烨，从屋内离开时。

“……我没想到你说得这样重。”

屋外，顾衍尘在识海内对方君寒说。

他其实并没有第一时间陷入沉睡，而是默默听着二人的对话。

“大抵是真情流露了罢。”方君寒说，“当然，我也没有刚才说的那样讨厌他便是。对了，你让我将他从这次计划中撇出去，是为了什么？”

刚才，方君寒用完秘法回来后，顾衍尘就在识海忽然出声，让方君寒想办法激一激烨，叫他不要来参与浮生城的行动。

“……我怕他头脑一热，选择用灵火净化魔气。”顾衍尘说，“他的灵火实在特殊，也实在强大，但如此强大的存在怎么可能毫无负面影响？”

“其实，小烨一直有个习惯，他在撒谎时会连着眨两到三次眼。所以那日他帮我净化体内魔气时我就注意到了，这灵火应该是对他的身体、神魂和修为都有较大的损耗，这种损耗甚至可能是不可逆的。”

顾衍尘回想着那日的情景，在自己问及烨会不会损伤身体时，烨很明显地眨了三次眼。

“他总是任由情绪和直觉主导，却又过于容易受我的影响而冲动，我不希望他如此。他并无救众生之志，这不是他的职责，所以，我不能把他卷进来。”

“你对他还真是仁慈。”方君寒说，“反而对我，总是特别特别心狠呢。”

顾衍尘却轻轻笑了一声：

“……没办法，谁叫你是我唯一的挚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