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级木头食用指南 第24章 明天

顾衍尘说：“小烨，我们现在还需要你的力量，跟我们一起去，好吗？”

烨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顾衍尘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任何尖锐的刺探都会被他无声地包容。他从来没有情绪失态，没有大发雷霆，没有正面严厉地指责过烨。乃至于到了现在，就连失望的情绪都不再有了。

烨想起曾经问过小玥儿，她待在那个什么莫家，会不会不开心，那些人这样对待她，她不会感到失望吗？

玥儿也笑得柔柔的，眼中平静无波：“当然不会了，烨前辈。因为有期待才会感到失望，可我对那个‘家’，早就不报以任何的期待了。”

那时候烨忽然产生了某种可称为“感同身受”的感情。他被关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于是他也从曾经的好奇、期待，一点点变得沉默又无言。一直到现在，他已经不再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因为已经不再有期待了。

可顾衍尘，曾经是对他有过某种期待的。

“……我只是一个道具。”烨说，“我不能理解你的理想，顾衍尘。”

顾衍尘仍然笑着：“你是人，和我一样的，小烨。如果你不理解，我就努努力多解释几遍；你若还是不喜欢，我们就求同存异，只做同行的友人。”

“但现在，我们需要你。不是因为你‘很有用’，更不是因为你是所谓的‘道具’，只是因为我们是同伴，仅此而已。”

“我珍视每一个同行之人。”

烨觉得眼前的一切好像突然变得清晰。以往总是模模糊糊的旁人，现在却仿佛有了轮廓。不过最为清晰可见的，却是顾衍尘那双眼睛。清亮，温润，不带半分恶意和不耐，烨能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清楚地望见自己的倒影。

原来，这就是被人好好看着的感觉。

“顾衍尘，你还会对我抱有期待吗？”

烨忽然问。

顾衍尘说：

“如果你愿意回应我，那么我将期待着，一如既往。”

一旁，方君寒忽然叹了口气，却终究没有出声。烨沉默半晌，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会和你们一起去。”烨说，“至少在这里，我会履行承诺，答应之前和顾衍尘约好的事情。”

他说的是上一个轮回结束前，二人于月下约好三人一同去寻城主的事。

……

三人秘密潜回了客栈，确定张荇不在此间后，他们敲响了张筠的房门，将想要求见夏茯苓的事情一一道来。

他们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只说发现了魔气，需要上报城主。基于对顾衍尘高人身份的信任，加上方君寒方家子弟的出身，张筠虽心有疑虑，却还是点头答应。

张筠迅速写了一张没人看得懂的密文纸条，随后去窗边放了只鸽子。转过身来，他朝三人点点头，表示已经知会了老师。几人离开寻常阁，同往府衙而去。

路上，方君寒忍不住问：

“张兄，你可知令妹张荇的真实身份?”

他觉得张筠似乎很是信任她的样子。

不料张筠却苦笑一声，说：“不知。”

“说来惭愧，我遇到她时是在来浮生城途中，她晕倒在雪地里，浑身是伤，我观她可怜，便将她救起。”

“醒来后她自称没了记忆，还说大恩无以为报，要同我做兄妹……可渐渐的我才发现，她是个玄师，甚至还是绿阶的，怎么会受到那么重的伤？但我不敢深究，同时，可能也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我真心希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仅此而已。”

方君寒没办法对他说出张荇很可能是执行这一切的人，最终只是点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四人很快来到府衙，却没走正门，而是去了一个偏僻的小门。早有下人等候在此，见张筠带人前来，下人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领着众人往院内走去。

侧门进入后似乎直通府衙的后院，张筠介绍道：

“前堂人比较多，我们稍微避一下人流。后院这边是老师平日休息的地方。”

走过花园和连廊，来到一间厢房门口。下人没有进入，只待几人踏入房间后，于后面缓缓关上了门。

入目所见首先是一面屏风，朴素、风雅，掩住屋内大部分光景。有浓重的药香充盈屋内，看来此间之人身体并不算好。窗户半开着，似乎是为通风，也因此令阳光泄入，使得房间里不显阴暗。

“老师。”张筠作揖行礼，态度尊敬，“就是这几位友人有要事要寻你。”

“嗯，上前来吧。”

苍老的声音，疲惫、虚弱，却又温和，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顾衍尘和方烨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又看向张筠。于是张筠便应了一声，带着三人越过屏风，走到了榻前。

浮生城的新任城主、一直不见其人，却闻其名的夏茯苓、好像总是居于幕后的存在，此刻终于现于几人眼前：

那是一个须发皆花白的老人，从五官和气度来看，其人年轻时定然也是位风流人物，但即使是现在，那充满了故事的眼睛仍然有几分难言的魅力。

他面带笑意，着一身朴素里衣，努力半坐起身子，试图展现一个较好的状态，可他的面颊和露出的手臂却瘦削得过分，皮肤上甚至还有星点老人斑。这显然是病气导致的不寻常的虚弱。

“见过城主。”顾衍尘不太正式的行了个礼，他本就不太擅长这些条条框框，“我们发现了浮生城内存在的危机，想要同您沟通一二，看看可否有解决的方法。”

夏茯苓含笑听着，待顾衍尘语毕，他捋了捋胡子，轻轻点头：“……好，我知晓了。”

之后便不再言语。

房间内骤然间无人言语，气氛有些尴尬起来。张筠看看老师，又看看顾衍尘他们，好像在思考自己该不该说话；方君寒摩挲着扇子，观察着这位夏茯苓的神色，同时也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烨已经冷了脸，但碍于和顾衍尘的约定，便没有发作。

顾衍尘轻笑一声，上前一步，道：“城主阁下，我们在城内发现了魔气的痕迹，但比这更为糟糕的是，魔气的痕迹并非一处，而是遍布各处。我们是真心想要帮助城内的百姓，想要寻求一个适宜的办法。”

“……我的这位同伴其实是方家族人，你或可相信我们的来路。”

方君寒微微点头应和，而听到说魔气充盈各处，张筠却是陡然一惊。

夏茯苓深邃的眼眸注视着顾衍尘许久，半晌，他才道：“我猜，几位还有别的发现？”

顾衍尘却看向张筠。

“无妨，惟清可以听。”夏茯苓说。张筠连忙又是一揖，神情不由得凝重。

“我们发现，浮生城被某种禁制全然封堵，人们无法出城。同时，我们还体验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经历。”顾衍尘抬手一翻，一朵无忧花出现在了掌心，“我们重复经历了不止一次的正月十四。在那一天中，所有人都无知无觉，按照一模一样的程式度过一模一样的‘今天’，却永远也迎不来那个真正的‘明天’。”

“我猜，您应该是知情者吧？”

顾衍尘用同样的句式反问回去。

夏茯苓表情不变，眼中却仿佛有惊涛涌动。他忽然猛地躬身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状态，再度抬头时，神色却已然变得凝重。

“我可以知道几位的真实身份吗？抱歉，我并非恶意，只是浮生城的情况非常人可以破解，我需要确信几位的实力。若没有足以匹配的能力，再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

夏茯苓语气真诚，不似推诿。

顾衍尘用眼神询问方君寒，他是不在乎掩盖身份的问题，但方君寒身份特殊，浮生城一事涉及无忧王朝内部事宜，正道魁首的身份摊牌，难保不会被外界认为正道联盟干涉了王朝内政。

烨却果断开口道：

“我是烨，来自司空家。我很强，比墨阶很强。你应该找不到比我们更强的人了。”

方君寒点头，而后展扇，一股寒冰之气随着玄力外溢而出：“我乃正道魁首，方君寒。”

张筠从刚刚开始就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了。什么叫包裹全城的禁制？什么叫重复的正月十四？在听到两人的身份后，他更是直接倒吸一口凉气：司空族！？宣夜王朝那个最神秘的国师家族吗？？什么玩意墨阶之上！？正道魁首？？方君寒？？啊？这是我配称兄道弟的人物吗？

见方君寒坦白身份，顾衍尘欣然一笑，也道：

“……说来可能有些复杂，你们不相信的话也没关系，不过，除了顾平安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顾衍尘，我叫顾衍尘。”

这下，就连沉着的夏茯苓都瞪大了眼。他作为政要，其实第一眼就认出了方君寒，毕竟正道魁首还是经常抛头露面，这也是他愿意听几人言语的原因之一。而这位顾公子，气度不凡，又隐隐有领头之势，夏茯苓猜测过他是什么身份，可万万没想到会是那位……

但正因确信方君寒的身份，他才更加相信，这个自称顾衍尘的人，极大可能是真的。

顾衍尘……衍尘仙尊。

“你，不，您……您竟然还活着！”夏茯苓难以置信，他骤然起身，眼中竟然有热泪欲要涌出。

顾衍尘伸手扶住他，摇摇头，说：“我的事情不重要，你只需要知晓，我们三人有能力帮助浮生城便好。现在，城主可以告诉我们一切的原委了吗？”

夏茯苓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无忧王朝内党派斗争日益严峻的根本原因，是魔气。

“从不到十年左右的时间开始，魔气开始从王朝各处随机涌现。一开始还只是小范围的事件，可随着时间流逝，魔气导致的灾难越来越难以控制。”

夏茯苓语气有几分沉痛。

“我们知道魔尊陆成渊镇守着世外魔源，现在这个时代理应不会有大规模魔气入侵才对，可无忧朝偏偏就被‘选中’了。我们去联系了陆成渊，可他说魔气只能镇压，无法大规模净化，被魔气污染过深的地方已经无药可医。”

党派斗争的部分，夏茯苓并没有说太多，他只是简要概括了两边的想法：以玄师为主的东阁派认为应该武力摧毁那些受污染的地区，防止魔气再度扩散，而西楼派却觉得这样太过残忍，希望至少给人们一个无知无觉的死亡。

“而这时，陆成渊正好提出可以帮助我们，于是我们西楼派的方案被采纳了。在魔尊的协助下，我们设计了这套轮回的大阵，可使百姓在梦中无知无觉地被消耗神魂，毫无痛苦地步入死亡。”

“我被贬谪是因为逐远王朝的议题，和魔气无关。但东阁派的人却把我发配到了这个地方……由我们支持并亲自设计的死地。”夏茯苓笑了一声，“……或许，这也是为了偿还罪孽吧。”

张筠在听到顾衍尘身份后脑袋已经宕机了，他从未想过只在史书里读过的人物会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不、也不尽然，方君寒也被写进了史书，可顾衍尘毕竟是不一样的，是那个时代唯一的“衍尘仙尊”。

脑中思绪万千，但在老师又说起王朝内的种种时，他却又与其共情，忍不住陷入忧思。

夏茯苓说：“来到浮生城后，我尝试过许多办法阻止，但都无济于事。大阵已经开始了，其中阻隔人进出的禁制是由陆成渊布下，他修为通天，足有墨阶，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够打破？何况就算解除循环和禁制，百姓也早就都被魔气污染，我等如何能救?就连我自己也已是病躯一具，没几日可活了。”

“而那张荇。”夏茯苓看向张筠，“或者说，洛子规，乃朝廷执行使。她此般前来，一为执行阵法，二为监督我。待轮回次数足够，她会‘销毁’浮生城，回朝复命。”

末尾，夏茯苓再一次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颤抖：

“……衍尘仙尊，我们浮生城，已经没有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