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珉归家,本想着趁这难得的晒书假,好生与家中姐妹亲近,尤其是自家那位沉静灵慧的表妹,多讨教些学问上的事。他当晚便兴冲冲地备好了书院同窗的舆图笔记,又寻了几本自己珍爱的山水游记,只待寻个合适时机送去栖梧院。
谁知假期的第二日,他便被几个自小一同长大的勋贵子弟拉去了西郊马场,纵马驰骋了一整日,归来时已是筋疲力尽,沾枕即眠。第三日,南山书院的几位同窗又联袂来访,言说城东新开了一家极雅致的茶社,内有翰林院致仕的老学士坐镇讲学,邀他同去品茗论道。盛情难却,谢珉只得又耽搁了一日。
待到第四日午后,他终于得空,揣着那叠细心整理好的笔记书册,欲往栖梧院去。行至半路,却被林月柔身边的大丫鬟请去了听雪堂。
“母亲寻我何事?”谢珉见林月柔面色有些沉凝,不由问道。
林月柔挥退左右,只留心腹刘妈妈在旁,叹了口气:“方才你大姐姐派人传信过来,道是韩家老夫人昨夜起了低热,虽无大碍,但老人家身边离不得人,她需在婆家侍疾一段时日,今日便不过来了。府中中馈庶务,少不得又要我多费些心。”
她揉了揉眉心,“你父亲后日休沐,已约了好友去京郊别院赏鉴新得的古画,怕是又要耽搁一两日。你既回来了,府里外院一些人情往来、节礼应酬,你也该学着打理起来,明日便跟着管事熟悉熟悉旧例,看看账册。”
谢珉闻言,心下虽惦记着去栖梧院,却知母亲所言乃是正理,自己是侯府三房嫡子,年岁渐长,这些庶务迟早要接手,只得按下性子,恭声应道:“是,儿子明白,定当用心学习,为母亲分忧。”
如此一来,送去栖梧院的计划便又搁置了。谢珉想着,待忙过这两日,再将书册送去不迟。
而栖梧院西厢内,沈知微听得春棋打听来的消息,走到支摘窗前,望着庭院中被烈日晒得有些蔫软的芭蕉叶。
此时正是流火铄金的酷暑时节。石榴花早已谢尽,结出了红艳艳的果实,藏在油亮浓绿的叶间。
栖梧院西厢房内,四角都置了冰鉴,沈知微只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正临窗翻阅江宁带来的几卷诗稿。
忽而,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女孩清脆却略显焦躁的呼唤:“姐姐!微姐姐!”
珠帘哗啦一响,一个穿着樱草色薄绫撒脚裤、同色绣缠枝小花短襦,头上梳着两个小抓髻,只用珍珠头绳缠绕的身影便闯了进来,正是谢明萱。她跑得小脸通红,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百无聊赖的烦闷,进来便扑到沈知微膝前,拉着她的衣袖就开始摇晃。
“姐姐,别看书了!屋子里闷死人了,陪我去园子里水榭边玩吧?那里凉快!”她声音带着央求,小嘴微微撅起,“嬷嬷们只会说‘仔细晒着’、‘仔细磕着’,玉姐姐在自己屋里试新衣裳呢,都没人理我!”
沈知微被她摇得书卷都拿不稳,只得放下,取出自己的素白细棉帕子,温柔地替她擦拭额角颈间的汗,触手一片湿腻,柔声道:“慢些跑,瞧这一身的汗,若是立刻去凉快地方吹了风,仔细激着头疼。”
“不嘛不嘛,现在就去!”谢明萱不依,扭股糖似的缠着她,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我让丫鬟带了新的九连环,还有前日庄子上送来的菱角,我们剥菱角吃,好不好?姐姐,你最好了!”
看着她那被暑气蒸得红扑扑的小脸和充满渴望的眼神,沈知微素日里沉静无波的心湖,竟也像是被投下一颗暖融的石子,漾开圈圈柔软的涟漪。她难得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真切轻松的笑容,指尖轻轻点了点谢明萱的鼻尖:“好好好,陪你去。不过说好了,只在阴凉处坐着玩,可不能跑去日头底下疯,若是晒黑了,老夫人该心疼了。”
“知道啦!姐姐最好!”谢明萱立刻欢呼起来,拉着沈知微的手就往外拖。
春棋和夏书相视一笑,忙拿起一旁搭着的月白素绫披风跟了上去——虽说是去乘凉,但水边风大,姑娘身子单薄,还是备着好。谢明萱的乳母和丫鬟们也松了口气,赶紧簇拥着两位小主子往园子深处的临湖水榭去。
水榭三面环水,竹帘半卷,穿堂风带着水汽掠过,确实比别处凉爽许多。榭中设有竹榻木几,触手生凉。
谢明萱果然命小丫鬟捧出九连环,又端上一碟青翠鲜嫩的鲜菱角。她自个儿摆弄了一会儿九连环,不得法,便失了耐心,又拉着沈知微到栏杆边看水下的锦鲤,指着最大的一尾金红色鲤鱼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沈知微也由着她,耐心陪着她剥菱角、看鱼,甚至被她拉着,在水榭旁竹影婆娑的鹅卵石小径上慢慢走了两圈。微微走动,便觉后背沁出薄汗,脸颊也染上淡淡红晕,几缕碎发被汗濡湿,贴在细腻的鬓角边,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松快与鲜活。她身上那袭浅湖水绿的裙子,在粼粼水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清透飘逸。
“姐姐,你看那朵花!是不是比前两日开得更好了?”谢明萱眼尖,指着不远处一株荷花,兴奋地低呼。
沈知微含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刚想说话,却听身后竹林小径方向传来一声低沉稳重、略带诧异的询问:“五妹?”
这声音……
沈知微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刚剥好的菱角肉险些掉落。她迅速稳住心神,拉着谢明萱转过身,循声敛衽。
只见竹林掩映的小径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谢珩今日未着官袍,一身玄青色暗银云纹杭绸直裰,腰束墨玉带,更显身姿颀长,气度清冷矜贵。
他目光先是掠过玩得脸颊绯红、发髻有些散乱的谢明萱,剑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落在沈知微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审视,似乎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且是这般……与平日沉静怯懦截然不同的模样。她颊畔泛红,眸光水润,周身透着一种难得的松弛,竟比那水中的芙蕖更添几分鲜活的清气。
“大哥!”谢明萱见到兄长,先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想起自己并未闯祸,又挺起小胸脯,雀跃道,“我和微姐姐在剥菱角,看荷花呢!水榭里可凉快了!”
沈知微压下心头一瞬间的悸动,垂眸敛衽,姿态恭谨柔顺,声音还带着方才走动后的细微喘息,愈发显得轻软:“世子爷。”她微微侧身,将方才因剥菱角而沾染了些许汁液的手指掩在袖中。
谢珩的目光在她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和略显凌乱的鬓角上一扫而过,最后定格在她因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双此刻水光潋滟、比平日更显生动的杏眸上。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方才淡淡道:“水边风硬,五妹妹年幼贪凉,沈姑娘身子单薄,不宜久待,当心寒气侵体。”语气虽依旧平淡,却比往常少了几分疏离。
“回世子,不妨事的。”沈知微微微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触及他那深邃难辨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弱却清晰,“此处虽临水,却有竹帘遮蔽,风并不直接吹拂。且陪五小姐说说话,散散心,反倒觉得心胸开阔了些,不似在屋里憋闷。”她说着,轻轻推了推谢明萱,示意她说话。
谢明萱立刻会意,献宝似的将手中剥得坑坑洼洼的菱角举起:“大哥你看!微姐姐教我怎么剥才不伤指甲!”
谢珩目光掠过那菱角,又看了看沈知微掩在袖中的手,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嗯,有心了。”复又看向沈知微,“沈姑娘费心照料舍妹。”
“不敢当世子夸赞,是五小姐纯真可爱,陪伴她亦是知微的福分。”沈知微谦逊道,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了捻,感受着那点黏腻。阳光透过竹叶缝隙落在她身上衬得她脖颈细腻如玉。
就在这时,观棋沉稳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并未靠近,只远远躬身一礼。
谢珩见状,不再多留,只对谢明萱道:“玩片刻便回去,莫要贪玩误了午歇。”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掠过沈知微低垂的白皙的脖颈,随即转身,玄色衣摆划开一道利落的弧度,带着观棋大步离去,方向竟是通往内书房“静思斋”的那条僻静小路。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远去,沈知微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后背竟隐隐沁出薄汗。方才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谢珩目光中的审视与探究。她今日这番“偶遇”虽非刻意安排,但既碰上了,便需把握分寸。
“姐姐,大哥走了,我们再玩一会儿九连环吧?”谢明萱扯着她的袖子,仰着小脸央求,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知微收回心神,将那些盘算暂时压下,温柔地替她理了理跑得更松的发髻,柔声道:“好,不过真的只能再玩一小会儿了。你看,日头都偏西了,我们剥完这几个菱角就回去,好不好?”
“嗯!”谢明萱用力点头,乖乖跟着她回到水榭竹榻边。
玩闹了这一阵,回到栖梧院梳洗更衣时,沈知微的心情已恢复平日的沉静。只是镜中那双眸子,比往日似乎更清亮了些。
吴妈妈一边替她拧干帕子敷脸,一边低声道:“姑娘,方才老奴去打水,听前院的小幺儿说,世子爷回来是取几卷要紧的江南舆图,似是扬州那边有加急文书送到。”
沈知微接过温热的帕子覆盖在脸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
她望着镜中那张洗净铅华、略显苍白却眉眼沉静的脸,拿起梳妆台上那盒极淡的茉莉胭脂,用指尖沾取少许,缓缓晕染在唇上。
镜中人,气色顿时显得温润了几分,依旧柔弱,却添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内敛的生机与审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