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初,按京中旧例,晒书节前后,各书院或各府藏书楼皆需曝晒典籍,以防虫蠹。南山书院循例放了“晒书假”,生员们亦得旬日假期,归家略作休整。谢珉便是在这假期头一日午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镇远侯府。
镇远侯府内,因着嫡长女谢明淑归宁小住,连日来比往常更添了几分热闹与井然有序。张老夫人瞧着孙女儿将府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下慰藉,精神头都爽利了许多。林月柔亦是松了口气,有明淑在前头顶着,她只需从旁协助,顿觉肩头担子轻省不少,眉眼间都舒展着。
连日来的热闹映衬下,栖梧院的西厢房便显得格外静谧。沈知微心知谢明淑对自己这份“投亲”的表姑娘未必全然放心,故而愈发低调。除了晨昏定省,侍奉汤药,指点谢明萱写字画画外,大多数时辰皆窝在自己房中,不是临帖便是翻阅那部厚厚的《舆地纪胜》,几乎足不出户。
这日酉初时分,镇远侯府门前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谢珉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小厮。他身着南山书院统一的靛蓝色细布儒衫,因赶路而微染尘色,袖口处还沾着些许未洗净的墨迹,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朗朗清气。一双遗传自林月柔的桃花眼顾盼生辉,虽年仅十六,身量已与成人无异,行动间自带几分被书卷浸染过的清逸。
“三少爷可算回来了!”门房管事笑着上前行礼,“老夫人方才还打发人来问了两遍呢,说算着时辰该到了。”
谢珉颔首,步履生风地往内院去,边走边问:“母亲可在院里?”
“三夫人正在听雪堂呢。今日大姑奶奶也回来了,带着琮哥儿在老夫人跟前凑趣,五小姐也在慈安堂。”
谢珉闻言,脚步不停,径直往慈安堂去。穿过抄手游廊,远远便听见堂内传来谢明萱与韩琮童稚的嬉笑声,间或夹杂着谢明淑温婉的说话声与老夫人愉悦的低笑。
“祖母安好!大姐姐安好!”他迈入堂内,先向主位上的张老夫人行了跪拜大礼,又转向一旁的谢明淑恭敬问安。
“快起来!快到我跟前儿来!”张老夫人见到嫡孙,满面喜色,忙不迭地招手,又对身旁的珍珠道,“快去给三少爷端碗冰镇的酸梅汤来,这一路顶着日头,定是热坏了。”她拉着谢珉的手细细端详,心疼道,“这才三个月不见,怎么瞧着又清减了些?书院伙食可是不合胃口?定是读书太刻苦了!”
“劳祖母挂心,孙儿一切安好,书院山长和先生们都很照拂。”谢珉笑着宽慰,顺势从随身书箧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盒,“回城时特意绕道城南,在陈记泥人铺子买的,给五妹妹和琮哥儿解闷。”
谢明萱欢呼一声,像只欢快的小鸟儿般扑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六个栩栩如生的泥人,正是《西厢记》里的人物,色彩鲜亮,形态可掬。
“三哥哥最好了!”小丫头拿起一个红娘泥人,爱不释手,甜甜地道谢。
韩琮也规规矩矩地作揖,小大人般道:“谢三舅舅。”只是一双大眼睛早已黏在那套泥人上,惹得众人发笑。
谢明淑看着堂弟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的模样,柔声道:“三弟有心了。方才祖母还念叨,说按例该回了,怕你路上耽搁。瞧着气色倒好,想来功课未曾落下?”
“大姐姐放心,功课不敢懈怠。”谢珉回着话,又从书箧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这是书院后山蜂农处新得的野蜂蜜,知道祖母夜里偶有咳嗽,兑水喝最是润喉。也给母亲和大姐姐带了些。”
老夫人闻言,更是喜得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孩子,难为你处处想着。”又对谢明淑感叹,“珉哥儿是愈发懂事了。”
谢明淑含笑点头,打趣道:“咱们三弟如今是南山书院的高才,自然不同。只是下次归来,可莫要再这般破费,仔细把月钱都花光了,回头又来找我这个姐姐打秋风。”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谢珉被姐姐打趣,也不恼,只笑着挠了挠头,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憨态,转而蹲下身去,耐心地给两个小的讲解起泥人的角色典故来,一时间,童言稚语,夹杂着谢珉清朗的笑声,慈安堂内其乐融融。
晚膳时分,慈安堂花厅内灯火通明。张老夫人居主位,谢明淑携韩琮坐在左下首,林月柔带着谢明玉、沈知微坐在右侧,谢昀与谢珉则坐在下首。
时令鲜蔬、清淡河鲜摆满红木圆桌,正中一道荷叶莲子炖乳鸽,清香四溢,最是应景。
膳毕撤去残席,奉上清茶消食。谢昀捻着颌下短须,看向儿子,语气闲适:“近日在读什么书?”
“回父亲,正在研读《昭明文选》,尤爱其中山水诗篇,意境开阔。”谢珉恭敬答道。他深知父亲性情,不喜功利策论,独爱风雅。
“哦?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句,好在何处?”谢昀端起茶盏,慢悠悠问。
谢珉略一沉吟,答道:“此句看似信手拈来,平淡无奇,实则蕴含自然之理,生机盎然。‘生’与‘变’二字,道尽季节流转、万物更新之妙,非细心体察不能道也。”
谢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又问:“若以此意境入画,当如何布局?”
“当以疏朗为要,水岸、春草、柳枝,点缀一二飞禽,留白处最见功夫……”谢珉对答如流,显是于此道颇有心得。
这时谢明萱悄悄扯了扯韩琮的袖子,小声嘀咕:“你三舅舅又要被考诗文了。”韩琮忙捂住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肩膀却微微耸动。
谢明玉安静地用银签子剔着莲子心,沈知微垂眸静坐,指尖在细腻的白瓷茶盏边缘无意识地轻轻划过。
谢昀的问题愈发风雅,从诗词意境谈到金石鉴赏。谢珉从容应对,偶有精妙见解,引得谢昀抚掌轻笑。
林月柔见儿子对答如流,夫君面露满意,心下欣慰,不由看向身旁安静的外甥女,温言道:“微丫头近日读《舆地纪胜》,倒是问了些漕河改道、山川险隘的问题,见解颇新奇。”
谢昀闻言,饶有兴致地看向沈知微:“哦?表妹也对舆地之学有兴趣?此书考据繁复,能读进去已是不易。”
沈知微放下茶盏,微微垂首,声音轻柔:“姨父谬赞。不过是闲来翻看,偶有不解之处随手标记,胡乱想想罢了,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谢珉眼中闪过讶异,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钦佩:“表妹竟在读《舆地纪胜》?此书涉猎极广,考据艰辛,便是书院中同窗也多有畏难不敢深究者。”他语气诚恳,不似虚言。
谢明玉此时柔声笑道:“父亲总说微姐姐灵慧,如今连三哥哥也这般说。可见微姐姐是真真儿的才女,倒显得我们这些只会针黹女红的笨拙了。”她语笑嫣然,目光在谢珉与沈知微之间轻轻一转。
谢明淑笑着睨了她一眼,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性情不同,所长自然各异。微妹妹沉稳好学是她的长处,你活泼伶俐,于交际应酬上玲珑剔透亦是难得,何必妄自菲薄。”
这时谢明萱凑到谢珉身边,小声问:“三哥哥,南山书院后山真的有野兔子吗?长得什么样儿?”
童言稚语顿时逗得众人大乐,方才那点微妙的氛围瞬间消散。谢珉耐心答道:“确有野兔,灰褐皮毛,耳朵长长的,跑起来极快。下回哥哥若能侥幸遇到,定仔细瞧瞧,回来描绘给五妹妹听。”
直到戌正时分,众人方起身告退。沈知微随着林月柔退出慈安堂,走到月洞门前,谢珉快走几步赶了上来。
“表妹留步。”夜色中他目光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诚挚,“方才听母亲提及表妹在读《舆地纪胜》,我书院中恰有同窗家中收藏了几幅前朝漕运古舆图的摹本,笔记也做得详尽。明日我整理出来,给表妹送去,或可助表妹参详。”
沈知微抬眸,对上他坦荡的目光,旋即敛衽一礼,声音依旧轻柔:“如此,多谢表哥费心。”
“自家兄妹,不必客气。”谢珉颔首,目送她由春棋提着灯笼引路,那抹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曲径通幽的夜色深处。